偏房之中,三个蒙面的黑衣人双臂被缚,两个身上带血,斜斜卧在地上,还有一个直挺挺的站着,昂首向天,露出来的双眼一副桀骜的神色。地上扔着三把横刀,三只手弩,横刀的刀刃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寒光。
手弩!这可是稀罕玩意儿。我眉头一皱,向苏卫问道:“自己人有没有受伤的?”
苏卫一拱手:“回家主,赵公年的左臂上中了一支弩箭,透骨而出,并无大碍。冯执中,张火儿还有韩牛都受了些皮外伤,也都不要紧,已经妥善包扎了。”
居然把赵公年和傻牛伤了!傻牛的功夫不到家还好说,赵公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在苏卫之后接触到的第一个军户,武艺方面虽然不如苏卫,却也差不很多。笔架山面对上千响马都没伤过一根汗毛,三个刺客居然能把他伤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燥,沉声道:“撕下他们的面巾!”
苏卫摆手制止了上前要去动手的军户,一拽我的衣袖,低声道:“家主,借一步说话。”
不管心中如何愤怒,从善如流还是需要的。尤其是对于已经成为我左膀右臂的苏卫来说,最起码的尊重很有必要。随着苏卫走到门外,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了。
“家主,那些人的面巾最好不要撕下来。”
我眉头一皱:“为什么?”
苏卫低声道:“家主,我刚才看了,这些刺客的横刀和手弩都是军队里的制式兵器,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拥有的。而且,方才交手期间,我发现这三个人所使用的不是江湖中人的闪转腾挪的小巧功夫,而是军伍之中大开大合的功夫,以此断定,这些人应该都是军伍之中的人。既如此,家主想想,这军伍之中能有什么人想对家主下手?”
我双眉一挑,沉声道:“你是说张金树?”
苏卫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寒声道:“不错。以我看来,除此獠之外,再无他人!”
我明白苏卫的意思了。如果来人真是张金树,那就说明有可能是高开道一方有人对我们起了疑心,如果我把这几个人的面巾往下一撕,那就相当于跟高开道正面杠上了,现在这会儿,可不是撕破脸皮的好时候,毕竟我们这些人现在没有丝毫准备,这会儿要是翻脸,绝对是分分钟被团灭的下场。
不对!苏卫想多了。如果是高开道的话,想要杀我们不用费这么大的事儿,派出一队人马过来就是了,何必还安排什么刺客,既然是刺客,那就说明这些人的行动是暗地里的,即便他们是高开道的人,这件事情应该也是瞒着高开道做的。
想到这儿,我一摆手,沉声道:“你不必担心,这些人不是高开道派来的,如果是高开道向要杀我,不用这么麻烦。”
不顾苏卫一脸的迷茫,我转身进了房间,对一旁的程毅说道:“把地上两个受伤的拖到别的房间,留下这一个,我要问话。”
程毅躬身应了,叫过人来,将地上卧着的两个黑衣人拖了出去。那两个军户恼恨这他们伤了自己人,拖人的动作很是粗暴,两个黑衣人被拖拽之间不停地闷哼着,却都紧咬着牙关不愿大声叫出来,看得出来,都是硬汉子。
我摇了摇头,兀自在房间中的案几之上坐了下来,跟苏卫寒声说道:“老苏,你去把眼前这位的面巾撕下来,本公子要好好看看,到底是谁想要本公子的命!”
苏卫一拱手,不再犹豫,抬起手“唰拉”地一声,生生将这个黑衣人的面巾扯了下来,手劲儿很大,带得这个人好大一个踉跄。抬起头来,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张金树。
我看了看苏卫,苏卫也看了看我,二人一点头,心照不宣。我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眼睛,嗤笑了一声:“张将军夤夜到此,有何公干呐?”
谁知道张金树一梗脖子,满脸的不屑之色:“小贼,爷爷今天就是来杀你的。既然落在你手里了,不用多说,要杀要剐任凭自便,爷爷皱一皱眉头便是你生的!”
你大爷啊!这些词儿通常都是好人被坏人抓住之后说的词儿好不好!老子怎么就成反派了!你一个造反头子的爪牙,凭什么装出一副正义感爆棚的恶心模样。
我嘬了嘬牙花子,把顶上来的气尽量压了压,虽然这会儿杀个人对我来说已经不会产生什么太重的心理负担了,不过,杀人之前还是把话问明白才好。
“说说吧!既然要杀我,怎么着也得有个原因吧,你给我一个理由。如果是我陈墨确有取死之道,不劳张将军动手,陈墨此时此刻自尽于你的面前就是。若是你的原由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们来的这三个人以后的宵夜就是香烛纸马了!”
张金树咬着牙,寒声道:“你这小贼,今日在大殿之上给郡王测字,言语之间极力唆使郡王行不臣之事。可见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之意。这河北道如今战乱初靖,怎能容你这样的贼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再次挑起战火纷争,爷爷我若是不杀了你这小贼,如何对得起这河北道的数十万的百姓!”
我哈哈一笑,满脸都是揶揄之色:“张将军,你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番话?”
张金树重重哼了一声,眼神之中满是怒火。
我盯着张金树的眼睛,缓缓道:“前隋大业九年,高开道随格谦于河间起义,救格谦于危难,被格谦拜为将军。大业十二年,格谦被王世充剿灭,高开道率余部遁逃渤海郡,掠沧州,围北平。大业十四年,也就是武德元年,高开道陷渔阳,称燕王,并高昙晟部,建元始兴。武德二年,高开道败于营州总管邓暠,随众十不余一,遁逃突厥。武德三年,高开道再次复称燕王,置百官,建元天成。其后经幽州罗艺遣使归降大唐,赐姓李。但是,仅仅两月后,高开道便率兵谋罗艺,但是未果……。”
张金树此刻满脸都是震惊之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站起身来,歪着头看了看他:“高开道两次称王,为一己之私甚至甘于俯首蛮夷,且在归降大唐之后仍旧率兵图谋罗艺,狼子野心人尽皆知。你口中所谓的不臣之事,还用得着本公子唆使?作为高开道的心腹部下,别告诉我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好,就当是你真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很准确的告诉你,你口中的那个北平郡王,最晚今年年底,就会再次叛离大唐复称燕王!”
张金树双眉紧皱,咬着牙,嘶声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摇了摇头,笑道:“本公子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好吧,我们换一个提问方式,你作为高开道的心腹,却不想让他再次举兵造反,那么,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是谁的人?”
张金树恨声道:“爷爷是谁没必要告诉你,你若是条汉子,就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我揶揄道:“张将军,本公子才年方一十五岁而已,实在是算不得一条汉子,所以,你这激将法在本公子身上没一点用处。老苏,撕开他的外衣,本公子要确认一件事情。”
苏卫一拱手,二话不说,抬手之间就将张金树夜行衣的前襟扯下来一片。看着张金树内衣胸前绣着的狴犴兽纹,我点了点头。对他道:“看看另外两个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
苏卫拱手出去,片刻便有转回来,对着我点了点头。看来,我猜得没错。
“画兽纹衫!张将军,我说得可对?”
听我说完这四个字,张金树突然二目圆睁,双膀一个劲儿摇晃,极力想要挣脱按住他的两个军户。
我坐在案几之上,摇头笑道:“百骑司而已,很了不起么?听人说,张将军已经在高开道身边三年了。看来,对与高开道,秦王也是早有准备。只是,眼看着郡王殿下马上就要造反了,你作为秦王的埋在这里的钉子,不去阻止他的行为,却要过来跟我一个平民百姓纠缠不休,你不觉得你这个密探做得有些可笑了么?”
张金树嘶声道:“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微微一笑:“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已。这是真话,信不信由你。既然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我倒是不好对你下手了,不是我惧怕你的身份,而是我觉得,作为一个长年潜伏的暗桩,你的确算一条好汉!再者,本公子没有造反的心思。既然不想造反,也就没有杀你的兴趣。”
张金树终于不再挣扎了,不过,心绪不宁之下,呼吸仍然沉重:“小贼,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张将军,人与人相互之间想要沟通,尊重就很重要。你这样一句一个小贼的,本公子听着实在是有些不太舒服。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对我改一个称呼,如何?”
张金树鼻子重重一哼,不再答话。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跟这个夯货,真是没办法计较。
“我自幼随先师游历四方。三个月多月前才从山野之中走出来。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赚点儿小钱,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消停日子,至于谁当皇帝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前提是,这个皇帝能给我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
可是你张将军也知道,现如今这世道,满世界的响马草寇,满世界的豪强霸主,一个个儿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杀才,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对于我这样的老百姓来说,千难万难。
现下时逢大灾之年,仅怀戎县弹丸之地,就有数千灾民嗷嗷待哺,旷野荒郊,更是无处不见饿殍,据说,再往南去,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不瞒张将军,本公子到得怀戎县之后,开得一处生意,手下百十号人,也赚了一些钱,算是薄有家资。但是,这两个多月以来,我用赚来的钱在怀戎县搭建粥棚,扶助鳏寡,虽说不算什么万家生佛,却也绝对是活人无数。
试想,我一个做生意的老百姓都能如此,可这满世界的豪强霸主都在做什么?这些杀才们视灾情而不见,仍旧为了一己之私在那里穷兵黩武,图谋天下!”
听着我渐高的语声,张金树的脸上怒色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神色。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满天繁星,缓缓道:“先师曾经说过,做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是我这个人比较懒,不想做那样的心忧天下的圣人。我这一辈子,只想着能有点儿闲钱,再有点儿闲时间,携妻将子,纵情山水,老死田园。
可现如今,那高开道狼子野心,不顾百姓鹑衣鷇食,水深火热,为了一己之私又图问鼎,若由得他成了事,这河北道转瞬之间就会生灵涂炭,我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也会随之灰飞烟灭。凭什么?本公子虽说出于山野,却也算是神仙子弟,凭什么被一个私盐贩子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