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渤海,正是风高浪急的季节,虽然这条船并不小,可是行驶之中的颠簸感觉也很明显。放眼望去,四周到处都是黑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任何参照物,只能听见海浪席卷船舷的拍击声。
圆玑道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走到我身侧,躬身道:“海风寒凉,请公子进舱休息,万莫要着了风寒才是。”
我回头道:“不妨事,本公子有个疑问,你能告诉本公子么。”
圆玑道人笑容依旧:“但请公子示下。”
我望了望除了低矮的船舱之外空无一物的甲板,疑道:“这艘船没有桅杆,更没有风帆,是如何行使的?”
圆玑道人笑道:“这艘船乃是本门师兄精心打造而成,以数十人在舱底踩动机关作为动力,是以不必御风而行。”
我眯了眯双眼:“可是在船身下安装了木制轮浆?”
圆玑道人一愣,随后躬身施礼道:“公子博学,正是如此。此乃本门不传之秘,没想到公子竟然能够知晓此事,贫道佩服之至。”
我摇摇头,轻笑一声:“本公子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对本公子这般客气?”
圆玑道人躬身道:“公子这是哪里话,您乃是老祖宗特地请的客人,贫道如何敢怠慢。”
我点点头:“原来本公子还身为贵客,那好,本公子饿了,弄些吃的过来。”三天三夜没吃东西,神仙也受不了啊。好在是一直睡着,要是在清醒的条件下,基本上也是饿昏过去的下场。
目送我进了船舱,圆玑道人躬身退下,不多时,就端了一个食盘过来,食盘之上有一碗米饭,几条青菜和一尾鱼,还有一碗汤。
“贫道知晓公子精通庖厨之道,平日之中珍馐美馔更是家常便饭,只是,这船上不比陆地,只有这等粗陋吃食,只能请公子对付一口了,简慢之处,万望见谅才是。”
米饭有些硬,那几条青菜更是除了盐味之外没有任何味道,不过,那条鱼蒸的倒是恰到好处,刺少肉多,嫩滑醇厚,一碗鱼汤也是熬足了火候,鲜美异常。
我盘坐在案几前,慢腾四稳的吃着饭。看着一旁跟饭店服务员一样小心伺候着我的圆玑道人,笑问道:“你平日是专门服侍别人吃饭的么?这般规矩。”
圆玑道人脸上一红,躬身道:“公子说笑了,贫道有幸能服侍公子饮食,怎敢不守规矩。”
我心中有些诧异,除了一开始的装疯卖傻,从始至终,这个老道对我的态度都是极为恭顺,没有一丝不敬之意,我这身份,本来是他师妹的杀夫仇人,这般恭敬的态度,着实是让我有些诧异,不过,事已至此,也就没有深问的必要了,我喝了一口汤,点点头,随口问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圆玑道人躬身道:“公子本是神仙子弟,可听过归墟之地。”
我一愣,随即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你是说,我们的目的,是这个归墟?”
圆玑道人笑道:“公子好学问,《列子·汤问篇》随手拈来,只是,贫道所言之归墟,却不是这个传说之中的无底之谷,而是一个神仙所在。”随后,老道顿了一下,神色之间很是添了一些向往的意思,缓缓道:“那里,就是贫道的师门。也是贫道的故乡。”
在我的意识里,如果真的有归墟这种存在的话,其实应该就是一个在渤海之上以特定的时间和状态形成的一个的大型海水漩涡而已。什么所谓的八紘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之类的话,应该都是古人对这种自然现象没办法理解而凭空杜撰出来的胡言乱语。可是,眼前的这个老道居然跟我说归墟是他的故乡,难道,这个货是海里面的王八变的吗?
我直愣愣的看着老道:“你的意思,我们去海里?”
圆玑道人正色道:“公子说笑了,在下的故乡怎么会在海底。那里本是一处海岛,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鲜果、瑞木植于山,嘉谷、祥禾伏于野,更有数不尽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当可算是人间仙境。”
我笑道:“既然是如此圣境,你这道士不好好在那里待着,来到这兵荒马乱的中土做什么?”
圆玑道人面色一黯,却随即又傲然道:“学会了本领,总是要入世的。数十年来,世人多苦难,我辈中人就该秉承我归墟之学,拯救世人脱离苦厄。”
我轻哼了一声道:“拯救世人?你那师妹贺若瑾瑜在蔚州委身于高开道,明知道他要造反也不加劝阻,反而在本公子除掉这个祸害之后绑架了舍妹,这也算拯救世人么?”
圆玑道人却摇摇头,也不辩解,只是附身将碗筷收了,躬身道:“公子请休息,明日天亮之时,贫道再来侍奉公子洗漱。公子的疑问,等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与公子分说解答。”然后,转身退下,一夜也未见踪影。
连着睡了三天三夜,这会儿的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归墟之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
这回热闹了,我杜撰出一个终北之国,这又多出来一个归墟之地。
贺若瑾瑜的武功基本上已经算到了绝顶高手的层次,而眼前这个邋遢老道,也绝对不是这个表面的样子。就凭他随口就能指出来我说的《列子汤问篇》的典故,最起码也能够说明这也是个熟读诗书的。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里,别说熟读诗书了,满大唐能够识字的人,一百个里面都未必能够挑出一个来。
由此可见,这个归墟之地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门派。那个贺若瑾瑜,也绝对不仅仅是高开道的外室那么简单。我忽然意识到,贺若瑾瑜之所以能够成为高开道的妾室,十成有八成是抱着某种目的的。或许,这个贺若瑾瑜,或者说这个归墟之地正是高开道起兵造反的一个重要臂助,而我除去了高开道这件事。应该是破坏了这些人的好事了。
我想,这些人费劲巴拉的把我找来,大多也是为了此事。而贺若瑾瑜之所以动手伤人,也应该只是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既定之事而已,并不是因为我杀了她那个共享夫君。
这些人的眼光还是有待商榷啊!这从他们在高开道这个杀才的身上下注就看得出来,他们凭什么觉得高开道就能够造反成功。刘邦起码还做过一任亭长呢,而高开道这个盐户出身的反复小人,不过是个纯粹的草根而已。
海上的日出最为壮观,一轮红日自海平面喷薄而出,,刹那间就将原本黑沉的大海映得五光十色,堆积在太阳周围的黑色层云也随之变得灵动起来,全都镶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边。
海天相接的地方,一线陆地隐隐可见,不过,遥遥看去,陆地两旁都有尽头,看得出来,那是一座岛屿。圆玑道人走到我身后道:“公子,早饭已经备好,待您用过早饭,我们就应该到地方了。”
这些人准备的还真是周到,而且,我发现,他们给我端来的洗脸水居然是淡水。在这大海之上用淡水洗脸漱口,绝对算得上的贵客的待遇了。痛痛快快的洗了一把脸,又用柳树枝子蘸着青盐弄干净了牙齿。一身疲惫烟消云散。再把一碗温润的鱼片粥喝进肚子里,满身的寒气也都被驱得一干二净。
站在甲板之上,望着渐近的陆地,我深呼了一口气。想得再多都没有用,总是要见了正主才能弄明白所有的一切。最关键的,是要平平安安的把荆娘带回去。
卯辰相接的时候,木兰舟驶进了一处潟湖,看得出,这座岛上的人很聪明,利用这处潟湖,修建了一处小型的港口,此刻,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正在为接船做着准备。
靠岸抛锚,搭上跳板,圆玑道人在一旁躬身道:“公子请随贫道一同下船。”
连着在海上飘了好几天,双脚刚一沾上陆地,忽然有一种失去了平衡的感觉,每迈出一步,都跟踩在了棉花上一样。在随着圆玑道人走了数十步之后,这种感觉才逐渐消失。
圆玑道人说的没错,眼前的海岛的确让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虽然此刻已是初冬。但是,这岛上依旧是青山绿树,鸟语花香,连风里面都带着一丝温润。丝毫没有冬季的感觉。尤其是鸟类的繁多,让我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
走出码头,拾级而下,一条干净整洁的石板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已经等候在路旁。圆玑道人示意道:“公子请上车,自会有人把公子送到该去的地方。”
马车依旧精致,赶车的人也依旧不发一言。和在幽州的时候不同,这辆马车已经没有了厚重的车帘。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放眼之处可谓是皆称图画。远处青山如黛,流云飞卷,近处绿草如茵。溪水潺潺。都说什么凝眸时光,静语流年。如果抛弃了恩怨的话,能在这里活一辈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马车大约行驶了一炷香的工夫,拐过一处弯路,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包,山包上面,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映入眼帘,看上去,竟如一座宫殿一般。那赶车的人将车赶到了低头,下车躬身施礼道:“公子,请移步。”
下得车去,早有两个蒙了面纱的白衣女子候在一旁。见到我之后,双双蹲身道:“少郎君万福,老祖宗已经等候多时了,请少郎君随奴婢前往偈拜。”
看来,规矩还真不小。不过,这个所谓少郎君的称呼我可是有半年多没听到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拾级而上。两个侍女随在我身后,礼数甚恭。这让我原本忐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石阶两旁,到处都是争奇斗艳的花朵,错落有致的绿植也是修剪的美轮美奂,我注意到,脚下的台阶和前方建筑都是用一种白色的石头筑成,不是那种汉白玉,就是一种纯白色的石头。每级台阶上面,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奢华之处,更是透出来一丝精致。
不说别的,就冲着这份精致和奢华,这个所谓的归墟之地绝对是个有钱的所在,这可比我杜撰出来的那个终北之国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而且,眼前的这一切,也绝对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够打造出来的。
武功高强的贺若瑾瑜,礼数周到的圆玑道人,带有轮浆的海船,码头上那些人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眼前这些建筑的奢华与精致,这一切,都让我对这个归墟之地生出来了无数的好奇心。若不是没办法抛开那些仇怨,我还真想和眼前的这个归墟之地的主人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