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壬寅,刘贼陷定州,总管李玄通被俘,自戕!”
一纸素笺摆在桌上,岑鹤满脸俱是灰败之色,五指枯瘦的手指死死的按着那张素笺,青白色的骨节棱角分明。
“中秋之际,老夫在定州尚与玄通把酒言欢,不想仅仅百日,音容犹在,竟已是天人永隔,刘贼黑闼!老夫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老夫恨呐,恨呐!”低声的嘶吼之下,岑鹤的双眼变得通红,咬牙切齿之间,一张瘦脸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
望着眼前悲恨交加的老爷子,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果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只是,我并没想过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
这半年多以来,我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生存下去而已,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根本不想做出任何去改变历史的事情。我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重写历史那样的丰功伟业,完全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更何况,岑鹤这个百骑司大统领可不是当初的魏刀儿和了空和尚。当初在两个落了魄的豪雄面前,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可是在岑鹤面前要是无所顾忌的话,后果难以预料。
多智而近妖这样的角色,其实只适合于三国演义之中的刘玄德和他的傻儿子那样乐不思蜀的君主,要是换做千古一帝的李二,诸葛孔明那样的货绝对是第一个被消灭的对象。
我现在的理想状态,是悄没声儿的活着,最好是什么都不做,顺顺利利的混到天下大治。多说再有个两三年,河北和山东就应该平定了,再等到李二入主太极宫,长达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就会到来。
不过我也知道,这种理想的状态也只能停留在理想而已。眼下,我这个空头侯爷已经进入了李二的视线之内,若不然,李渊给我的圣旨之上,不可能让我去军中效力。
要做事,但是又不能锋芒太露,这就是让我纠结的地方,这中间的尺度,对我来说太难把握了。
看着我半天皱眉不语,岑鹤冷哼一声:“怎么,你这娃娃对于定州之败看得竟然这般淡漠么?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我大唐的沮阳侯!”双瞳充血的岑老爷子声音里带着丝丝寒意,看样子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我一怔,意识到刚才自己的神情是有些不妥,这会儿,即便不表达出一丝悲痛欲绝,最起码也得有点儿义愤填膺的表现,光在这儿皱着眉头装深沉,岑老爷子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
不过,深沉还是要装下去的,不然,后果会更严重:“老爷子,我刚才在想,刘贼下一步将兵往何处?”
岑鹤双眼一眯:“哦?你说说看。”
“自七月以来,刘贼兵锋披靡,先后陷漳南、鄃县、历亭,在三县建立根基之后,方有深州崔元逊,兖州徐圆朗附贼于骥尾。随后,刘贼传檄天下,起兵北上,与燕王和淮南王联军会战于饶河之畔,得逞之后,又陷藁城、饶阳、瀛洲,随后,观州附贼,毛州附贼。如今,再陷定州。
从其行军线路上可以看出,刘贼目前之志,在于光复伪夏之故土,并非问鼎于天下。而且,如今已入寒冬,在严寒之下,行军作战诸多不便。最关键的是,再往北上的话,刘贼必会与燕王产生交集。当初到时候,刘贼与燕王在饶阳一战,并没有占到便宜,对于燕王麾下的虎贲之勇颇多忌惮。
是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贼下一步的去向,不会再往北上,而是应该挥师是南下,其目的,不外乎是冀州或者宗州。不过,宗州现为曹国公屯兵之地,麾下数千劲卒颇具战力。我猜想,刘贼的下一步目的地应该是冀州,想那冀州刺史虽然也有些武勇,但其战力,不及曹国公多矣。”
我陈述这些的时候,岑鹤的眼神极为复杂的看着我,半晌才幽幽道:“莫不说你猜的对是不对,老夫只想知道,如此详尽的刘贼动向,你这娃娃是如何得知的?想来,即便是这怀戎县的县令,知道的也未必有你清楚吧?老夫甚至可以说,若不是做了这个百骑司的统领,老夫不会比你知道的详尽,这些事情的消息来源,你难道不应该给老夫一个解释么?”
我靠,又整大了!
本想着忽悠老爷子几句把自己从沟里拽出来,没想到,却慌促之间一失足迈进了另一条更深的沟里面。
我若无其事的微笑着摇了摇头,尽量不去看岑鹤眼中的寒芒:“老爷子,我可是从山东走回来的。一路之上,遇见了无数的灾民。对于我来说,把这些灾民说出来的话整理一下,再加以推敲,弄明白刘贼的行军路线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随先师就学之时,这些事情先师做得多了,收集、整理、分析,然后得出一个结果,这不过是普通的课业而已,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
岑老爷子满是怀疑的看了我几眼,沉声道:“你还是个孩子,老夫暂且不与你计较,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不许再对他人提及。这些事情,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了,老夫也保不了你。至于你对于刘贼做出的预判,老夫自会禀呈秦王,勿需多言。”
我连忙躬身施礼道:“陈墨多谢老爷子教诲。”
偷偷抹一把汗,这个自己挖出来的坑算是填上了。在这个君主专制的社会里,谨言慎行是不二的生存法则,做屁民的时候也就罢了,当上了这个所谓的侯爷之后,言行之间更要谨慎才行。站得越高,跌得也就越狠,一不小心,就会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回到怀戎县的第三天,在岑鹤的要求之下,我张罗着给程毅举办了一次隆重的拜师礼。老爷子虽然曾经是叱咤江湖的武林前辈,但是一生之中却未曾收过任何弟子,程毅能够有幸列入老爷子的门墙,绝对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收拾齐整的程毅看上去比头两天精神了不少,虽然左边的袖筒空空荡荡的,但是眉宇间的坚毅和果敢却并不输于从前。
三拜九叩之后,老爷子一挥手,旁边的百骑司校尉碰过一个扁长的檀木盒子,老爷子接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把打造精美的环首长刀。
“此刀名龙雀,传为胡夏伪帝赫连勃勃集五兵打造。老夫三十六岁那年,在关中宁夷县一处寒潭之中偶得此刀。不过,此刀虽为宝刃,却是煞气过重,不被为师所喜,故而只是带在身边,未曾使用过。今日,为师就将此刀传于你,望你能执此刀匡正义,斩奸佞,不负为师一世之侠名。”
程毅举臂接刀,抱于怀中,随后躬身下拜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从今之后,必会以匡扶正义为本,镇妖诛邪,斩奸除佞,不负师门之名。”
岑鹤大笑道:“好,好徒儿!为师甚喜,为师甚喜!”
看着意气风发的岑老爷子,我从心底生出一份感动。不管是除有目的,这老爷子为了我,做得太多了。
我心里明白,老爷子收了程毅做徒弟,完全是为了让程毅不再纠结于过往,对于程毅来说,我这个家主娶了一个砍掉自己胳膊的女人,换了谁心里都免不了有隔阂。可是,岑老爷子收了程毅做徒弟之后,贺若瑾瑜就成了他的师妹,在这层关系的弥合之下,断臂之仇应该就被化解的不剩分毫了。
既然是拜师之礼,自然是要庆祝一下的。为此,我特地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孝敬老爷子。红润透亮的东坡肘子,清爽可口的白扒南北,金黄酥脆的松鼠鳜鱼,软烂甜糯的蜜炙羊肉,最合老爷子口味的,是一道鲜香嫩滑的瑶柱烩鸡丝,老爷子接连喝了两大碗之后,依旧是意犹未尽。
酒足饭饱的老爷子擦完了嘴,心满意足的道:“今日,老夫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庖厨之道了,外面传言果然不虚。待得老夫日后做了你府中的供奉,别的不要,这些吃食必须要不输于今天这些菜式才行。”
我嘻嘻一笑:“只要您来,莫说是这些普通吃食了,即便是水陆八珍也任您老人家享用。”
程毅在一旁惊喜道:“师尊日后,真要到家里做供奉么?”
老爷子微微颔首道:“老夫漂泊一生,如今已过耄耋之年,待到王事了却,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歇歇了。在老夫看来,你这个家主虽然性格跳脱,行事却是不失风骨,心思也算聪慧,为人更有尊老敬贤之德。想来,老夫在这里安享晚年,应该问题不大。”
我连忙满脸堆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爷子能来家里做供奉,我可是求之不得的。”
岑老爷子白了我一眼,冷哼道:“就怕你口不应心,且看日后罢!”
我竖起右手三指起誓道:“老爷子,陈墨之心,天人可鉴呐!”不过,脸上却仍是嘻嘻笑着。
岑鹤啐道:“顽皮!你看看你这做派,哪里有个侯爷模样,分明便是一只猴子。”
我嘻嘻一笑:“若是不怕秦王怪罪,我宁愿做一只猴子,谁耐烦做这个侯爷了。”话音刚落。却看着岑鹤的双眉往上一挑,心道不妙,我连忙又转换话题道:“对了,老爷子。老程拜了您老人家为师,您得将自己的门派在武林之中的名称示下啊!等老程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之时,也得报个师门字号,您说是不是?”
岑鹤一愣,随即皱眉道:“武林?门派名称?师门字号?胡闹!老夫不是方外之人,又不习得卜算巫蛊之术,何来门派。”
“啊?习武之人怎么会没有门派?少林派,峨眉派,华山派,崆峒派,昆仑派,恒山派,这些都没有?”我瞪大了两只眼睛,嘴也张得老大。
岑鹤冷哼道:“胡闹,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根本闻所未闻。”
“怎么会?连少林派也没有?半年多之前的洛阳之战,少林派十三棍僧扶保秦王的义举,难道不是真的?”
老爷子冷哼一声道:“不学无术之徒,这些事情也是你用你师父教给你的方法收集整理的信息么,胡闹。”
我愣道:“难道,这事儿真没有?”
老爷子嗤笑道:“少林寺那些和尚,不过是一群粗通棍棒的莽夫罢了,何来门派之说。至于扶保秦王一事,更是无稽之谈。左右无事,老夫便与你说说。”
我连忙陪笑道:“愿闻其详。”
“那少林寺西北五十里处,有一处地名叫做轘州,曾名柏谷坞,本为前隋文帝赐给为少林寺的庙产。因此处险要,今年二月洛阳之战以前,那伪郑王世充便委派其侄王仁则带领郑军驻跸于此,欲与洛阳城内形成呼应之势。
那寺中的僧众被人霸了庙产,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直到秦王兵临城下之时,那些僧人见有机可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勾结了王仁则手下的轘州司马赵孝宰,用里应外合之计,将那王仁则拿下献给了秦王。
秦王得知此事之后,自是不吝封赏,复将柏谷坞之地重新赐还少林寺,又赏了水碾一具。这便是你说的所谓十三棍僧扶保秦王之事。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些为了黄白之物的龌龊之辈而已,何谈义举。至于那些和尚的武艺,老夫是亲眼见过的,实在是不值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