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历八九九年,子月十八日。
海鳞岛海王学宫,殿前广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虽然都挤作一堆,但还是勉强看得出分成了十几处,海鳞岛被划分成十四区,人们都和自己区的站在一起,人群外部围了一圈士卒。
台阶上垒起了十四条石柱,每个石柱上都有一个直径半丈的玻璃容器,里面装满了无数折叠起来的小纸片。
纪流站在父亲的右侧,两旁分别是海王学宫的宫主,以及银冠祭师。他们身后还站着沐镖师,卫镖师,轨车堂海鳞岛分堂主等众多贵族和豪绅,这些人谈笑自若,神色轻松。当最后一个男人踏进人群,披甲带剑的士卒立刻合拢包围圈。
“也差不多了。”纪沧海正了正色,大步上前。他在巨大的铜质扩音筒前站定,双手虚抬,底下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
他清了清喉咙,“想必大家也知道为了什么而来,你们之中有刚满十八岁第一次参加抽选的,也有即将五十岁来参加最后一次抽选的。你们心里大都祈祷着不要被抽中,殊不知你们是在祈祷荣誉远离自己。这是先祖遗留下的传统,教我们纪念那些……”
他的声音高昂激荡,但是底下却没有人附和。
权贵们讲得头头是道,却不见他们的名字被投进那玻璃罐中,平民都这样想,把纪沧海的话当做是一连串的响屁。
台阶之上的人面色平静,甚至带了丝喜色,但是台阶下那几万人却顶着莫大的悲伤,绝望的灰霾笼罩在他们头上。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以台阶为界,如此明显。
一阵例行的开场白后,纪沧海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的儿子,公子纪流,并宣布此次将由他进行神眷者的抽选。
纪流在豪绅贵族们的掌声中走到第一条石柱前,他站定,俯视底下如同蚁潮的人群。
多么可悲的蝼蚁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
他的手伸进了第一个玻璃球,人群一片死寂,一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齐齐抬起头来,等待命运的宣判。
纪流在一阵搅动后抽出手,摊开对折的纸片,立刻有士卒抬着托盘走上前来。他把纸条放上去,士卒捧着它依次让岛主,宫主以及银冠祭师过目。他们点头示意后又捧回到纪流身前,这时纪流已经站到了扩音筒后面。他捏起纸条,缓缓扫视下方,营造出足够压抑的氛围才朗声读出纸条上的名字。
“一区,刘关!”
轰!前一刻的紧绷在此刻炸裂开来,一区的人群里响起震天的欢呼,他们前一刻还面如死灰,此刻却已是欣喜若狂。而那个叫做刘关的倒霉蛋,在他瘫跪在地上那一刻,身旁的所有人如同闪避瘟疫那般忽然弹开,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隙。士卒很快就冲进人群将他拖走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哭嚎声淹没在周围的狂喜中。
一区的现状加剧了其他区的悲哀气息,剩余的人觉得深渊在向他们逼近。
纪流摊开第二张纸条,又是一个人的命运被宣判。
“二区,孙仲龙。”
“三区……”
“四区……”
“十三区,散宜闳。”
大部分人听到自己的名字都双腿无力,脱虚般跪倒在地上,但还是有极少数人面容淡定地接受了命运的嘲弄。
随着纪流一道道嗓音落下,仿佛正在带走一条条生命。没被抽中的人自然对纪公子感恩戴德,就像是纪流让他们逃过了魔爪般,他们高声颂扬着少岛主的名字,变得和台阶上的贵族豪绅那样眉开眼笑,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纪流走向最后一条石柱,十四区的所有人在见识到前面那些人的狂喜和癫狂后,心理压力宛如山峦,只需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将他们压倒。
纪流站定,把手探进了玻璃球。他一直在里面搅动,比前面十三个玻璃球花的总时间还长。十四区的人全部伸长脖子,是生是死全看纪公子的手了。
纪流脸上的嘲讽越来越盛,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底下那群蝼蚁悲哀无助的眼神,自己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但十四区的蝼蚁们这次很幸运。他随便抓住一张纸条,潇洒地甩到托盘里。
倒吸声同一时刻响起。
纸条重新回到了纪流的手上,所有人都噤声下来,等待着最后一个神眷者揭晓。
“十四区,禹常皓!”
所有人都怒吼着发泄心中的压抑,没有人关注那个叫做禹常皓的家伙到底是谁。十四区没人有异状,每个人都陷入了狂喜。他们三三两两地搂抱在一起,为自己又逃过一劫而庆幸,他们想到妻子在家中备好了美食美酒,肚子不免就饿了起来。
纪流挨个在玻璃罐中放入火引,十四条烟柱黑龙般腾起,宣告这一届的抽选到此为止。他停在最后一个玻璃罐前,欣赏地看着里面数千张“禹常皓”全部化作灰烬。
这条烟柱也宣告着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爬虫——生命的终结。
……
禹常皓把《奇技杀人书》合上,重新塞回到《千岛风物志》里,这本极薄的小册子他已经翻看了几遍,它的字体很小,统共也就十来页,夹在半指厚的《千岛风物志》里,压根看不出来。
他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沐昕芸借给他的书里。
不过不可否认,那本小册子上记载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杀人方式,包括保命自救的方法,他用纸棒解决了赵田,一来是想试验这些奇技的可行性,二来也正巧发现那本插画书是弟弟儿时最喜爱的,用它的书页,更有为弟弟报仇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他没有觉得丝毫不适。
就连在岛主府两次死里逃生,他都是凭借《奇技杀人书》里面的技巧,那本书里还有很多东西他只是记下了,没有试验过,如果可以禹常皓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尝试。
他伸了个懒腰,透过木窗看到弟弟在院子里玩耍,两个老人也在院子的躺椅上透气。
也该出去走走了。
他站在院子中央,打量着鲜亮的黄褐色茅草,焕然一新了,不再是原先黑乎乎的颜色。在屋子里呼吸时也不再有股湿闷的味道,干爽的空气让人觉得舒适。李工匠昨天就已完工,因为第二天是神眷者的抽选日,如果不提前完成,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他看得入迷,觉得一切开始走上了正轨,弟弟的身体明明很瘦弱,医师说至少要调理几个月才能痊愈,可常月如今看起来已恢复如初,不过禹常皓觉得还是按照医师的叮嘱,将疗程内的药吃完更为稳妥。
门外忽然响起捶打声。
“应该是知照军来归还荫蔽文书的。”禹常皓安抚两位准备起身的老人,独自去开门。
门外来的果然是前几日那三个军士。
首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禹常皓便准备伸手去接,可想象中的手并没有递过来,军士双手一震,抖开那张纸,朗声宣读。
“禺历八九九年,子月十八日,海鳞岛十四区神眷者。”
“禹常皓。”
“从此生死有命,荣誉在天。倘若斩杀祭兽,命格自升,名扬千岛仕皇主。如若战死,魂归海神,荫蔽三代子孙,功亦莫大焉。”
禹常皓呆立当场,奶奶嚯地以不符合年龄的速度弹起,爷爷见状也从躺椅上站起来,禹常月在哥哥的一声大吼中转过身。
“不!不可能!”禹常皓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对方,“我本来就有荫蔽文书。”
军士笑着晃了手上的纸,“这就是你的荫蔽文书,如果你还有机会生子的话,它还是有用的。”
“不可能!”禹常皓冲上去抓着他的双肩,“明明就是你拿走的!”
“哈哈哈!”军士首领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将那张纸拍到禹常皓脸上,“我这不是给你送回来了嘛!”
禹常皓一把将它扯下,看到那张崭新的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心猛地一抽,忽然将它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我父亲的荫蔽文书,你还给我!”他使劲摇晃军士双肩,嘶声怒吼,面容狰狞,目眦欲裂。
“你父亲的荫蔽文书?”军士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手下,“你们有见过那玩意嘛?”
两人摇头。
首领忽然脸色一拉,嬉笑状顷时消散,换成了一贯的冷酷,他一拳轰击在禹常皓腹部,后者顿时感觉整个肺腑都塌陷下去,往后踉跄,跌倒在地。
“贱民禹常皓,年满十八却不赶赴广场,意图逃避海王祭抽选,已是有罪!如若再不服从,可就地格杀!”
上面明令要他活着参加海王祭,但是吓唬一下不会要了他的命,还别说,那小子摇晃那几下还有点劲。
禹常皓窒息了一瞬间,他挣扎着重新爬起来,猛地握紧拳头,他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是禹铭诚用命换来的文书啊!他们有什么资格夺走!那是他爹留给他的东西!
他浑身绷紧,指节爆响,眼眶里即将喷出烈焰,他这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嚯地屈膝弹跳起来,在半空中扬起拳头咆哮,他要为父亲挥出这一拳!
“我杀你老母!”
“还我文书!”
首领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没有人敢袭击维稳军,于是脸颊结结实实挨了这裹挟着怒火的一拳,半个牙床都感觉到了松动,整个人被巨大的拳力砸得半跪。
“你找死!”首领身后两人立刻抽出了长剑就要上前,却被首领抬手挡住了,他撑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吐出一颗碎齿,刚才只是疏于留意,他好歹也是维稳军中的精英,对方只是个半大小子,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他在禹常皓红着眼再次扑上来时一拳轰中他的下巴,将后者击飞。老奶奶早就想赶过来,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老爷爷见状只好回去将老伴扶起。重新赶过去的时候,禹常皓的身体倒在他们的脚下。
他们俯身去拉那个孩子的手。
禹常月见到哥哥被欺负,抛下手上的木雕,嘶吼一声扑向首领,猛地咬在他的手臂上,虽然套着软甲,军士依旧痛嚎了一声。他屈膝顶在禹常月小腹,可是禹常月死死抱着他的手,嘴上也丝毫不松。
他猛地击打禹常月的脑袋,对方这才昏了过去,他将禹常月疲软的身体小鸡一般拎飞,身后的手下这时候已经扑上去将准备爬起来的禹常皓抓住,用军中的擒拿技法牢牢卡住。
禹常月被扔到自己眼前的时候,禹常皓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攻击维稳军,已经是死罪了。
可他怒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公降临在自己身上!
今天就算不攻击维稳军他难道还有活路吗?
他想挣脱去扶起弟弟,可他的双手被死死钳住,双腿也动弹不得。
“军爷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孩子他有父亲的荫蔽文书啊!”瞽目奶奶颤然泪下,浊目通红。
“老东西,不想死就滚到一边去。”首领稍稍一用力就将两个老人同时推倒,但是他没有做出下一步的举动,不然禹常皓今天就算浑身骨裂也要挣脱开来将他咬死。
他从衣甲内抓出一个灰麻袋套在禹常皓头上,禹常皓拼命挣扎,紧咬牙关发出愤怒的嘶鸣,唾沫四溅。但眼前终是一黑,他的双脚在半空胡乱蹬踏!
“敲晕他!”首领吩咐道。
“去废旧码头,那棵莲蒲树,系红布条。”在那记斩击落到后颈上令他陷入昏迷前,禹常皓只来得及吼出这几个碎词。
“没有谁救得了你。”军士朝他罩着麻袋的脸上啐了口血沫,直接拖走了。
失聪爷爷和瞽目老妪根本不敢伸手去抓,他们只能哭泣着,四肢并用爬到禹常月的身边,搂着他看着那些强盗逐渐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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