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吃,甜!”契苾赫的孙子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朝妇人堆里跑去。
田大可瞧见这一幕,笑得有些苦涩,指指妇人假意品尝的笑脸道:“主家您可没吃过这苦,老奴幼时家里有六个兄弟,吃饭就跟拼命一般,下手要是慢些,那就得饿肚子。家里三十几亩地,一年的收成也就够个半饱。晚间饿得慌,躺床上睡不着,手往墙上摸,虱子,蚊子,撞进屋的小虫,逮啥吃啥,有时饿得受不了,抱着木枕都能啃半宿。后来呀,爹说带全家上山吃肉,我年纪最小,被娘拉着没走成,再后来,刘潼就来了,我娘死在入京的路上,我被送到宫里,快死的时候,是先王瞧见,请人把我给救活的。”
大中五年,蓬,果二州饥民据鸡山,宣宗乃遗京兆少尹刘潼赴果州招谕,诱之而灭之。
李潼现在才知道田大可的出身,也知道为何这老太监会对自己忠心耿耿,刘潼当初确实骗了饥民,却也为蜀中除去隐患,这个仇自己可帮不了,况且人家已经死了。
“主家莫要多想,老奴只是触景生情罢了,这老货家里不错,母慈子孝的,听说三个儿子都在陵卫,如今关中无甚兵事,倒也能安稳度日,就是可惜了他契苾一族的马上功夫。”田大可擦擦眼角,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潼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在他看来,孩子懂事越早,家里环境越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是这么来的。一个个捧着糕点舍不得吃,小半天才舔一口,生怕往后吃不到,年岁大些的怕是会放到过年才拿出来全家分享。
“去把带着的钱财全留下,府里也没个花销,回去再让人到宫市里多屯些盐块,糕饼送来。”李潼背过脸去,不想再看这一幕。
“主家,私贿陵兵可是重罪,您且到车上歇着,让老奴来办这事。”田大可说着就朝契苾赫走去,两人站一起交头接耳如同做贼。
契家庄半日游,李潼花掉八百多贯的财货,换来个败家子的名声,这就是田大可的办事结果。
掖庭的耳目无处不在,刚进长安城,李渲便挺着个大肚腩过来嘲讽:“可是封王了,败家都败得有王气,八百多贯买筐苜蓿草,它就是皇陵上长的也不值这么多,掖庭传话的都快笑傻了,现在全呼你是司马衷转世,石崇投胎的二愣子。跟哥哥说说,是不是田大可骗你买的,回去就给吊起来扒皮。”
“懂啥,那可是千十亩地里挑出来的苜蓿王,马吃能奔千里,人吃嘛,你得换张结实点的床,要不夜里等着睡地上。”李潼不服气地反驳,他也觉着有些丢人,就算买个夜壶过来也成啊,起码能忽悠成秦始皇用过的古董。
两人正站宫门外闲聊呢,长安城内钟鼓齐鸣,李渲大喜道:“报捷鼓,定是高骈将盐贼剿灭了!”
黄巢灭不灭李潼不知道,只是向来爱玩的小皇帝今日盛装入城,站在宫墙上让田令孜大声宣布:“二月,征南将军张璘剿贼连胜数阵,盐贼损兵数万,退保饶州。三月初一,王重霸、常宏率部来降,贼退信州。三月十八,贼聚众再降,信州一地疫病横流,贼死十之六七。”
田令孜念到这,群臣及宗室已是欢声雷动,小皇帝得意地抬抬手,示意田令孜继续。
“三月二十二,黄贼遣使入扬州,举降表,献降礼,检校太尉高骈受之。”田令孜大声念完最后两句,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身子已经有些发虚。
李潼听到这差点没骂出声,打蛇不死必受其害,高骈那么个身经百战的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算上这次,黄巢接受的招安大大小小不下五次,哪次成功过。之前被撵到福建都没降的人,怎么会困在小小的信州,这事情从头到尾都显得诡异。
果然,生怕自己被分功劳的卢携拖着病体登场,靠在软塌上流着口水乱说一通,被贴身秘书温季修大声翻译出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今盐贼据于孤城,内忧外患,恐其做困兽之斗。又因战局明朗,朝堂府库日渐枯竭,再无供应诸军之物。故此谏曰,所发北地诸路之兵各自撤回,授命高骈接受纳降,并就地安置盐贼所部。”
清明就在这一场朝会中落下帷幕,李潼却觉着自己的寿命越来越短,如果没有记错,再有半年功夫,黄巢便会攻破潼关,李家皇族除却几个一字王得以幸存,其余的基本死伤殆尽。
重登高位的卢携将自己病因归咎于郑畋,于是连下数道军令,将汝、陕、许、邓、汴、滑、青、衮等一十七州守将撤换,淮北诸军全部撤回,就连王铎屯扎在襄阳的精锐也悉数配与高骈,信州以北在半个月内形成兵力真空,只有张璘所部与盐贼相持。
“把府中能卖的全卖掉,让人到宫市换粮,换盐,就算腌肉咸鱼都成。”李潼不敢再等。
田大可的脸瞬间变成苦瓜,他认为这是自己在契家庄所为导致的,主家已经开始将败家本事学了个全乎,要不是骊山的房子没人敢买,怕是连王府也会卖掉。
“主家,南边大胜,京中粮价不日便会大跌,现在去买粮,稳赔不赚啊!契苾家买些苜蓿那是收买人心,花的再多老奴也认,可这天下太平的日子去屯粮,传出去老奴就没法子待府里了!”老太监扒拉着大门不愿出去。
李潼有些无奈,这忠心放在别的地方不好吗,非要死扣着钱财,那东西在骊山屁用没有,留多了才是坏事,况且几次下山把能花的差不多花完了,王府里最多剩些玉器宝石,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老田啊,这事骗骗别人还成,怎么能骗得了我?那盐贼起事至今快五年了,前后多少人前往招抚,最后还不是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北路诸军一撤,信州只有张璘一军孤守,若是此时盐贼北渡,你说说事后如何?”
田大可把绿豆眼硬是瞪到鸽蛋大小,鼓着腮帮子小声说道:“主家的意思是,高骈会败?”
李潼不置可否,指指大门,示意他出去。
“老奴这就让人收粮食,谁敢说半个不字,老奴撕烂他的嘴!”老太监风风火火地杀向库房,惊得一帮丫鬟鸡飞狗跳。
大唐的通讯手段比较落后,或者说在未来的一千多年内都是如此,等张璘战败的消息传到长安,最少有半个月的时间差,时间上完全来得及。顺便还能把郭恒的事也顺便办办,起码日后能有个武将做牌面。
李潼寻着路前往后院,那地方他可一次没去过,主要就是不想看到王婉那丫头。
穿过道隐藏在假山后的木门,一座花园式的庭院出现在眼前,几字型回廊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小木楼面前,中间则是个不大的水池,挂着喷水兽头的小孔不断往外喷出水流,看冒着的白烟就知道,那还是眼温泉。
两个丫鬟见鬼一样惊呼着跑进小楼,然后就是大门紧闭的声音。
李潼一脸黑线,这他娘从理论上来讲是自己家呀,况且王婉和自己还没离婚呢,怎么就敢这么无视自己?
小小的木门可挡不住一位壮汉,尤其是李潼这种着急办事的,上去就是一个飞踹,结果被直接弹回来。
“姓王的,开门,找你有事,敢再插着暗销,耶耶就召集人马拆房了啊!”李潼接着砸门。
门里头窸窸窣窣半天,然后王婉开门出现,一身红色的夹袄显得甚是刺眼。
“夫君这是着急洞房?可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要不您里边躺会,妾身在旁伺候着?”王婉今天像换了个人,低声细语不说,还扮成妇人样。
“滚远,指不定你袖子里藏着刀呢,敢躺进去就会跟田大可一个模样。少在那演戏,今日过来说正事,你家王铎的事听说了吧,虽说召回长安,可兵部考功司的职位还在,帮我调换个人咋样,品级不高,正六品的守陵使?”李潼狠狠瞪了两个丫鬟一眼,然后板着脸说。
王婉仔细打量李潼一遍,见他表情严肃,顿时收敛笑容,挥手让两个丫鬟避开后,这才说道:“夫君既然是谈公事,那就按公事的样子来,大伯那里五品以下的武职倒也能办,可这中间还得经兵部左侍郎用印,那好处嘛,就有些”
这就是女人的可怕之处,表面上夫君夫君叫得亲切,暗地里该吃吃,该拿拿,半点情分不讲。好歹也在自个府上白吃三个多月,就算伙食费也得不少钱,咋就不提呢?李潼暗自绯腹一番,然后陪着笑脸道:“我记着当初你娘回长安可是拿了我半袋子好货,怎地不算算那笔账?”
钱这种东西不能提,一提就急眼,王婉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好说,好说,府里看中的你尽管挑,但事得办成,否则后果你知道,明就让田管事满长安传言,说你是克夫命!”李潼几步上前拉住,软硬皆施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