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千首冲着刚爬起来的田大可心窝又是一脚,直到把老太监踢晕过去,这才转头对李潼道:“想逃还拉上渲,津二人做甚,堂堂皇亲贵胄,不说以死报国,却惶惶如山中走兔,大唐不亡才是怪事。说说吧,你府上那么多粮食打算怎么运出去?难不成是让契苾家过来抢?年纪不小,做事却毛毛躁躁,亏得老夫惜才,否则祭陵回来就该让你暴毙!”
李潼有些疑惑,动手到现在都一盏茶功夫,忠职殿里依旧死寂一片,别说人,就连猫猫狗狗都不见。
“你没打算杀我,为何还逼问这些,难道你也想跟着我逃?”李潼似乎明白一些。
“呵呵,老夫今年七十八,再活下去也是个累赘,莫说逃,就连在山上转转都觉着烦闷。倒是你,自打那王氏入府之后,连连出些老夫都称奇的事,若非你府中无外人进入,老夫都怀疑你是个冒名顶替之人。至于杀你,哼哼,只要不是那些个伺机谋反的罪名,老夫就没打算出手!”韩千首微微一笑,随即回到忠职殿,然后关了大门。
措手不及说的就是目前这种状况,李潼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呆坐原地半晌,直到被雨水淋湿全身,这才恍然大悟地拍醒田大可,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往府邸走去。
韩千首,文宗年间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之子,甘露之变后受刑入宫,武宗继位后因仇士良之案获得提拔,升骊山行宫主事。千首之名就是为了纪念甘露之变中被宦官所杀的千名官眷。
这是李渲从老王妃那打听到的消息,为此还被收拾了一顿,并下禁令,不准靠近忠职殿百步之内,违者家法处置!
“你说你惹谁不好,非惹那挨千刀的,骊山上下死他手里的不下五十人,大宗正的马夫夜闯骊山,本是送些裘皮的小事,被那老东西活活吊死在山下,连尸骨都不让安葬。”李渲越说越小心,生怕韩千首突然冒出来。
“忠职殿里到底有多少人,我现在连如厕都拎着刀,生怕从墙缝里露出双眼睛。那老家伙拿着咱们的把柄,随意呈上去几件,咱们就等着脑袋落地,要不问清楚,心里不踏实。”李潼有些后怕地说,田大可挨了一脚,现在胸口还留着个乌青鞋印。
李渲把头遥得像拨浪鼓,皱着眉道:“不知道,那地方武宗年间又修缮过一次,听说四千人干了整整一年,完事后连宗正府都不敢进去,只有韩千首不时过去转转。倒是听我府上老人说过,当年仇士良曾打算让掖庭入驻,可后来不知什么事死了几个宦官,又换成宫中内卫过来,等仇士良被弹劾后,这忠职殿便成为禁地,除了韩千首的人再无人敢插手!”
李潼不敢再问,他怕明天一早,那老“核桃”又拿着小本本在念:“潼,渲二人欲对忠职殿查探,有入间之嫌。”
与此同时,阴暗笼罩的忠职殿内,韩千首将册子上关于李潼的记载慢慢撕下,放在烛火上点燃后,用干瘪的嘴唇道:“李潼,李渲可入九曲表,李晔入凌烟表,李骅除名,杀其长子承,勾结外藩这罪也会犯,留命三年以观后效。”
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一个身影躬身退出。
韩千首望着那个身影喃喃自语道:“武宗皇帝雄心壮志,深谋远虑,为皇族建了这么个延续血脉之所,若是老夫再活得十年,必能见到太宗雄风,重现大唐盛世。只是如今呵呵,怕是连社稷都快保不住了!小子们,你们可得,后人自有后人福,老夫且给你们机会,是龙是虫且看尔等的造化。”
忠职殿内鸦雀无声,除却摇曳的烛火,再无半点动静。韩千首叹了口气,挥手熄灭蜡烛,四周同时陷入黑暗。
“说说吧,你们打算跟随哪位皇族?”韩千首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殿主,属下等皆以为此刻尚不到决断之时。二表仅载六位皇嗣,都无过人之处,需再待时机,方能查验真龙之格,莫要再出当年夔王之变,令我等二十年心血付之东流。”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回应,沙哑的声音让人感觉难受。
“是啊,当年夔王入凌烟表,殿内四柱八石皆出相助,若非北柱张尧叛告王宗实,怎会有先帝荣登大典之事,又怎会有当今皇帝嬉闹宫廷之行。哎,是该再等等,那就依你们,此事暂缓。”韩千首说完,又慢吞吞走到殿后,那里还有道不知通向何方的木门。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是黄巢考了六次公务员都没过的感慨,如今随着他的大名传遍关中,本是几句酸诗也变成了谋反的证据。
“一年时间,岭南减户四成,新赴任的节度使差点没气死在广州,十二万胡商呐,一个没留,全给屠了个干净。桑蚕全毁,连棵桑苗都没留下,再过十年也没法子复原,兴许往后岭南也不产绸布了,专卖糖霜算逑。”李渲拍着肚皮躺地上,这消息是刚从长安传出的,岭南节度使连发十一封告急文书,要钱,要粮,要人手,甚至连海船都要。
这种消息李潼没兴趣,史书上记载的比这详细,大食人用了近二十年的功夫才从海运中缓过劲来,白白便宜了西域回鹘人,也让大唐在西域的地位逐年下降,直到完全被回鹘人所取代。
大唐主要的出口物品就是丝绸,纸张,糖霜和瓷器,被黄巢这么一搞,整个帝国的财政快要处于崩溃状态,而泉州,越州,杭州这几个出海口受路程及海盗的影响,暂时无法取代广州的地位,岭南节度使哭穷是应该的。
李潼站在门口,借着阳光开始思索自己逃命的方向。自从在“老核桃”手里捡得条命后,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就连对李渲,李津这两个绑在一条船上的同志都有所防备。
按照时间上推算,倘若大唐的信使没被老鹰叼走的话,那张璘战死就是这几天的事,整个东南税赋之地会被搅成一锅粥,藩镇对大唐政府最后的一点畏惧也将荡然无存。
“主家,主家,快走,那韩千首打上门来了,老奴先去拦着,您和渲哥儿赶紧避避,倘若是来拿人的,那就从后院翻墙逃下山去!”田大可急匆匆地跑来,打断李潼的思绪。
避,往哪避,人家都跟着进院子了,屁股后边还跟着两个引路太监,横眉怒眼的,一看就不好惹。
李潼可不信“老核桃”过来是为了杀自己,要动手早在忠职殿门口就做了,哪用兴师动众跑府里,就不怕被自己的仆役给活剥?
李渲像见到骨头的狗,一骨碌便跑到院里,拱手献媚道:“哎呀,多少年没见到韩主事,您老还是这么硬朗,看样子长命百岁都不成,非要到二百岁才配您老的身子骨。”
韩千首还是那面无表情的骷髅样,斜眼望望李渲,又望望一旁的李潼,张开干瘪的老嘴道:“活不久了,你家母妃没事就派人去忠职殿探视,就盼着老夫升天呢!既然你也在,那也省得老夫再走一趟,去把李津也叫来,今日正好没事,帮着宗室调教调教几个顽劣子弟。”
李津清明后就被召到长安伺候大宗正,昨天刚回到骊山,今天这老小子就找上门,明显的来者不善。
生活就像强奸,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只能享受。李潼可不敢再招惹韩千首,上次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自己还没说完呢,那边就直接动上手,跟这种人没道理可讲。
不多时,田大可带着气喘吁吁的李津来到前院,吃货脸上还黏着口水,显然是还在睡着就被拖过来。
“人齐了,开始吧,一人六棍,别以为去叫了昭王妃就有人给你们撑腰,今日老夫把话放这,谁要是不挨满这六棍,谁就等着埋山下去!”韩千首把目光转向田大可,吓得老太监一屁股坐地上。
这“老核桃”是心里有气啊,进门就动刑罚,也不跟你说明情况,放后世非挨黑枪不可。可现在,李潼只能乖乖趴软垫上,把光秃秃的屁股露出来。
两个行刑太监吆喝一声,鸡蛋粗细的木棍就直接带着破风声砸下,李潼嗷的一声就窜了起来,这他娘不是打人,是杀人。连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
“主家,忍忍,忍忍就过去,这样乱跑反而伤得更重。”田大可带着哭腔一把抱住李潼,也不管李潼怎么威胁,让两个仆役按住手脚,直接抬到软垫上。
噼啪一阵暴响过后,李家三兄弟趴在地上半天没动静,行刑的宦官怕出人命,伸手试试鼻息才笑着走开。
“哎吆,哎吆,告诉那厨子,莫要再备饭食了,直接抬我回去办后事,趁着春日,灵棚搭大些!”李津流着口水,闭着眼吩咐。
韩千首慢慢踱步到几人面前,用脚在屁股上各踢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说:“人一老啊,就好忘事,今日本是过来中山王府上找几个小辈讨些酒喝。没成想,刚进来,就见三头秃尾巴猪趴这,老夫这酒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
“老核桃”这是把事翻过去了,李潼疼得再厉害也要挺着,一顿打就能换回命来,这便宜占大了。再伺候顿饭,那一定有回报,毕竟老家伙可不是随便蹭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