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三十一 人生的道路

三十一

人生的道路

正良母亲已经入院两三天但没咋医的,因为没钱。母亲单位是濒临破产的企业没参加大病统筹,一切费用暂时都得自理,正善在他父亲那儿拿了四百元交了入院费,医院做个紧急处置钱就用光,喊再交五千,说的五千之后可能都还要交,正善听了脸上臊热,脑壳皮都大了。没钱缴,医院停医,全体等正良回来处理。

正善一年多前到处借钱重振汽配部,咋会就空空如也了,一脸秋风,穿身衣服也全数是不堪入目的地摊货?

人生复杂,处在逆境中的人为求生,常能兢兢业业,勤俭持家,只做不说,不考虑它事,顺境中的人花儿鼓当的事情就多。有点儿像河里游泳的,小心下水,天蓝水碧,仰泳蛙泳蝶泳各种姿势都耍耍,安逸了风险意识全搞忘,玩玩冲浪,玩玩潜泳,水大涨,波浪起伏,天昏地暗,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才想起不该这么疯,早该上岸,可四周是水,连头顶都是水,情形不仅有被呛的凶险更像是要索命?事情到这时往往已不可为矣。这样的事不光正善遇到,人人好像都遇到过,人生总有一段糊涂的路得走,有的短点,正善的也许就长些。说起来真是不该,正善手握几万块钱但大多是借来的啊,风险老大了,起心要把汽配生意经营起来,想法是不错的,做法先也正确,老老实实地进货,卖货,小本生意开门早,晚关门,勤跑腿,战战兢兢慢慢滚,把钱财滚出来,把生活滚出来,最后人生也就滚出来了。生意之事说起来复杂,做起来其实简单,就是选对路,按自己的能力用力一点一点地去积累,不用大动脑筋的。正善滚了有半年多时间效果逐渐显现,钱看到看到在增长,家景有好转,一家人的穿着随之大有改善。生意一好正善开始东想西想动作大了,为了多卖,允许自以为信誉好的客户赊账,甚么盐亭,射洪,绵竹,绵阳,江油,安县一大片,都是些过往的司机,正善都敢赊。都晓得借钱容易还钱难,借的时候是儿子孙子,还的时候就是爸爸爷爷,居心不良的会设法赖掉。正善的外债越摆越多周转不灵起来,情势所逼他只得给自己增加项业务,外出收款。

正善一副出门旅游的打头颠簸找上门去,避而不见的倒是少,死皮赖脸的也不多,个别的有讲:“我这两天遇到事了,钱的确不方便,定于某日如数将钱送到店上”等等,其余多数都还是讲信用。见人来了,把钱还上,道歉说:“主要是最近没咋跑成都,反让你费事地跑起来很对不起哦。”仁义些的会相送些土特产,或请吃请喝,或帮补些烟酒车票。这些个别的好,也让正善产生些错觉,想“这些销售本来都是没有的,是我给变出来的,虽说贴了些费用也遇了些小赖但总的还是赚,而且还赚了客户,胆子大点没坏处。”

某天在某小镇,酒醉下来对方喊去跳舞,说我找个妹儿来陪你,保你满意。找来的妹儿果然一身活鲜鲜的肉,像四月的翠叶五月的花朵。妹儿笑吟吟把正善当成成都来的汽车行大老板,倾身子挨着,贴着,舞池中摩沙,越挲越贴得死紧,发髻间淡淡的乡村野味儿在飘。几曲之后正善心弦撩动,舞会人散怎忍释手,兴致勃勃也玩一把,当夜将妹儿引入房间,一觉睡到天大亮。“还有这等好事!”正善从此干脆爱上外出收款。忍不住激动和得意,回到成都还向师兄些炫耀,添油加醋又是灯焰儿又是戏,没想就引起不小的震动,都说的:“观正善现在大发了,赚了好多钱,妹儿随便玩。”单位是要倒闭慌了的工厂,师兄些大多耍起鬼混,有好几个听了喉咙管儿就吞口水,认为是条路,贴上正善要给当保镖陪着去,多少得点儿好处再玩玩。正善不是大老板不敢请人,但龙门阵都摆出去了脸面上就有光,师兄些也难,头脑一热即挑了个把属意的下次一路。这一来差旅费大增,应该不叫差旅费,叫“吃喝玩乐招嫖费”猛然增加。都是四十几的人,人生该得意时没得意反而窝囊在家,现在出来了,“这个年龄再不耍就耍不动了,”很时髦的一句口头禅,命令作,撺起正善消费,正善也绷起钱主子的架子,“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穿镇过县,不说游山玩水,纸醉金迷,起码也是胡吃一通,晚上再来点儿“肉香活动”,银子“咕噜噜”往外倒。自己还身背重债,一家三口的生活都还指望到他在,他如果再搞砸肯定不会再有机缘在亲友中借得钱来从容上路。如此逼在眼前的浅近道理正善故意忽略,脑筋就令人难以置信地低能到这副板相?正善的性格也由先前的平和善于思考转变为诡谲,易怒,沉于水火而难自知。

“逝者如斯夫”,日子阴阴阳阳不知不觉,那过去的不光是时间,还有身体,财力,能力,意志,情感等等情事的消涨,“如斯”包含人生一去不回的成败得失。正善的汽配生意后来就成了这样局面,算账都成问题的老婆甄嫣霞在店上当老板儿,东赊西销,看起来火红,可好多账摆得远,正善必须马不停蹄这里跑那里去要,出门儿至少两个人,偶尔还三个人,经营方式彻底变味。小小汽配店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半年多下来钱没见增加反而跳楼似的减少,最后竟彻底没钱进货,差也出不起了,吃饭开始成问题,煮饭的锅儿被吊起“咚咚咚”当鼓敲。已经如此惨淡了正善尚不知反思过往,还只怪“世道奸诈耍无赖的多,死账烂账多,自己是对了的。”项羽英雄盖世也有逃至乌江之日,战来只剩他一人仍然沉迷:“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正善的货很大一部分也是赊来的,此时要债要货的纷纷上门,两口儿只剩吵架的份儿。

“你咋个搞起在,硬是个‘睁眼瞎’嗦?是不是人你也赊给他,放好多死账烂账,弄得我跑断腿好多钱还是收不到,这个屋头我看是搞不好了。”

“你还怪我,你收回来的钱在哪儿嘛?一说起哩这儿收了好多,那儿收了好多,一天没有停过地在收钱,钱呢?用的比收回来的还多。你去打听下人家咋摆的,说跟到你出去的人都学坏了,一天出入的不是歌厅舞厅就是酒馆麻将馆。”

“瞎说,是你弄垮的。”正善被点穴,气闷。

“你弄垮的,败家子,把婚离了我还清静点儿。”

“那就离嘛,反正也莫得财产了,拿个本本儿各走各的。”

“离,明天就去,未必我还怕你了。我瞎了眼了嫁到你这个屋头,辛苦这么多年还是一分钱都见不到,有啥好留恋的。”嫣霞哭,哪里就放得下哩?

“好嘛,明天你就给我滚!”

围好多人看,债主也混在其中。债主大多是亲朋好友,像思爱,拿到到期借据跑来要钱,钱从何来?她才是遇到老赖了。凡是借钱的都只有瞪起眼白瞎,没人答理,敢情正善嫣霞最初也没打算过要还钱,不然怎会对这事不焦不愁哩?只有赊货的汽配老板些此时还能收回去几个,立马现场清点余货,拉走,留句话:“尾款我还要来追缴哈。”汽配店倒闭之日比开张之日热闹。

正善与乌龟很像是一伙的,都一门心思空想乱想变着法瞎折腾,图一时之快咋可能不速败,最后把自己也折腾成个光杆司令。比较而言,乌龟胆儿小,至少还把后院留到,护到,自己的工作保到再去愰,愰到阴沟里去了还晓得回头去找思春;正善还要昏乱些,更敢给自己造事,工作愰脱,店铺愰关门,家庭愰来虚悬,一身债务,下顿饭在哪儿吃一时成问题。人处困境最相宜是戒躁制欲,静以待机。夫妻本是同命鸟,山穷水尽两口子本该团结,但正善还是不要命地要往前走。第二天大清早督到嫣霞去离婚,跟敌人似的!两个走拢去半小时解决问题。离了,正善成个散兵游勇,也不知他想过今后怎么办没,首先是生活问题咋办?嫣霞原本不想离,都是一口气给逼得上了梁山,又仗势自己还不算老有些姿色,自认为也有能力,几近文盲不知钻营又没技术没资金能力何来?离了才晓得工作难求,男人难找,之后就霉黯凄憷,一头烂路。显见女人的优势其实不多,女人顶顶要紧的是明智。

正善离婚后想起要回去看看父母。去后遇见思爱思春也在那儿探望,话题中心是刚倒了霉的乌龟和红颜薄命的琦儿,正善一去立即也成了话题。正善把头耷起不接话碴儿,思爱思春因借出去的钱没法收回再把正善很怨怪一番。两个走后母亲听说正善离婚了,几事加起,一夜担心不成眠,第二天早晨便发病起不来床。

正良自当上经理后没咋出过差,外地货源都是李总和孙芝垄断了的,没他的事。他每天只消关心商城的销售情况,联系附近厂商增补调整品种,处理各种杂务,时时给二把手孙芝,有时也给一把手李总汇报下商城情况,本身已无必要且无暇出差。最近年把成都市旧城改造步伐加快,居民成片成片撤离市中心往二环三环外迁移。大城市开始空心化,客源慢慢在流失,原本繁华的骡马市商圈日渐遭受冲击,各商家都在喊生意不好做。区政府也急,出面组织商圈内零售企业开会,研究形势,商讨对策,与会还专门邀请有专家学者给大家作报告,支招,称是“迎接新形势务虚会”,地点弄在峨眉山。李总对这些会向来不感兴趣,孙芝与李总穿了连裆裤的也没兴趣。李总指示总公司派个副总参加,商城由正良去代表。轻工超市在商圈内一枝独秀,销售没咋减的,上面要求超市派个代表与会给大家介绍点成功经验,这也只有正良最清楚情况,如此他捞到个出差机会。偶尔出趟差反倒新鲜,可以清爽几天。结果第二天在报国寺就接到正善的电话说母亲病了,第三天上午在万年寺又接到电话,说:“住进医院了,但没钱缴费,医院不给医,咋办?”情况严重,正良下午要发言没敢走,本来第四天还要去金顶听专家学者讲大趋势,第五天仙峰寺讨论,第六天还是在报国寺要成立协会等等事务。正良哪儿还等得到,下午在万年寺作完报告,当即起身往成都跑。

到医院即见到“病危通知书”,但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缴钱。赶紧拿上钱到医院交上五千,白衣天使们这才重新展开治疗。医了几天没见大好,说的病情被耽误了,脑部起了变化。谁耽误的哩?没说。再做核磁共振,发现有脑积水,得开刀引流,不然积水会不断扩大危及性命,喊赶快再缴一万。还算正良手头有点儿准备用来搬新居买家具的钱,没敢耽误立即交上,后期又交三千,足足用掉二万多母亲康复。正良感叹:“不说小户人家,就是中等收入家庭如果接连遭遇大病,只怕也会收命!”出院后正良母亲的行动依然颤巍巍,看父亲也老迈,遂请了保姆长年照顾两老。此一项开支每月由正良补贴四百元,平常买东西在外。两老当时的退休金合拢才一千元,无法承担保姆费,也无法生活得像个样。母亲回家后情绪很安宁,但动作和意识大不如前,生命正一步步在滑向终点。

离了婚人孤单,正善边幅不修,须发飘蓬,面色蜡黄,眼圈翻黑,医院里吃饭,比拳头大的馒头可以连吃两三个,或者两夹豆瓣甩下两大碗饭。《红楼梦》里被赶回家的晴雯病床上接过一碗似茶非茶的东西,“如得了甘露一般,一口气都灌下去了”说的正像正善,跟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快倒地了一般无二。正良想起自己刚离婚时也是非常难过,想哭可比哭还惨。危殆至此怎能不出手相助,他将一套买卖转给正善。这套买卖是与西北一家牦牛绒厂商达成的在成都代理代销的协议,原是给他自己准备的,现在转由正善来经营。首先在轻工超市设点,再请世礽帮忙在百货大楼设点,销售中等,月入强过正善的汽配店,已经掉进深渊的正善终于又回转身来,若踏实经营下去这应该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然而不可思议地是正善竟然又开始打愰。

这次不是因其吃喝玩乐,是成天找不到人。两个销售点缺货不去补,厂家的钱不及时回笼,销售看到往下掉,销售差营业员奖金少也提意见。可正善人呢?找不到。不断打传呼追问,才知道正善被他厂里一个神师兄吹得脑子发烫,跑去炒啥子地下期货去了。“一万能当十万用,可以卖涨也可以买跌,杠杆作用,保证你翻番成暴发户。”不知灶门火门,正善听了只像是一买就赚,极其巴望脱贫,不但觊觎钱外之钱,连空气中的钱也想要,拿起厂家的货款往里投,再投,前后拖进去十来万,之后没见钱日日往上涨,倒是见日日朝下翻。期货是有风险控制要平仓的,不像股票可以无期限持有,十万块钱,也就一两个月时间被平仓下来只剩得七八百元,等于输个一干二净。十万,按当时成都的房地产市价,可以买一套市内七八十平米的房子!正良追得紧,正善一身汗,自度“这次把祸惹大了!”闭声闭气潜出成都,过街老鼠一般,不知惊窜去了何方。剩下一摊子烂事把正良弄得哭,两个点无奈撤柜,付了拖欠的营业员工资,欠厂商的钱还拿不出来。厂商扬言:“收不到钱就起诉,始作俑者是正良。”正良汗流浃背,慌了,无奈去向世礽借些,再请客吃饭,好说歹说赔了三万,邀请厂商直接进场销售,扣点优惠,保证其一年内回笼全部货款,这才勉强把事情打平。

差点点就被正善拖入烂泥坑,正良十几天都没摸到魂头,欲往城东往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