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芙蓉和她老公赖月金两口儿住斜对过的过街楼，逛街自然会往人多繁华的青龙街超市走，经常还带着儿子一路。月金清癯，芙蓉红亮，宛如不该在一起的太阳和月亮乍地撞在一起了，正良每次见他两口儿总嫌诧异。月金据称目前正在准备接力羊青区法院副院长的位子，芙蓉屁爬虫样把月金捧起，中国传统的夫妻之道就像这样儿。乍相见芙蓉才知道正良在此任经理，手上不仅泛出个搓两搓没处放的小动作，眼露赞许，又为朱一群惋惜撇嘴。再听说正良还是一个人，吃惊地伸手把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正了正，仰头瞪眼，看不清人了样，问：

“你还是一个人啊？”

“啊，莫法，手艺潮，没找到。”正良比划着，报以一笑。

“你到底想找个啥子样子的哦？”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冷不丁被这一问，口气倒像自己的姐姐或领导，又有月金在场，正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声音嘶哑，两只手使劲摆，大意是“你误会了，误会了。”芙蓉摆起副要长谈的架势，叹道：“接了婚的也麻烦，现在离婚潮汹涌，失单的男女越来越多。我妹妹结婚不到半年也在闹离婚，这次闹得还凶。”月金见状不耐烦，插言道：

“人家忙得说话都困难了，你还紧在那儿摆。”

“哦，哦。”芙蓉这才摆摆手，再会。

又碰见已有一年多未蒙面的刘婵。黑发额前飘卷，鬓发扣着红叶发夹，穿着紫罗兰色圆领短袖套裙，颈项上金链吊玉坠，脚下紫色高跟鞋，迈动起来但见两腿圆秀，如柳叶随风翻动，微笑挂在脸上，整个人打扮得刚好，带着凤雏意味。一直以来正良很欣赏刘婵身上那种不见脂粉气的美，自动漏出的笑靥，对世事的忍耐，若非世礽的关系他怕是也想追一追的。刘婵新近入住隔壁的“芙蓉庭园”，免不了要常常逛轻工超市。今次身边多了一男子缒行，高高的个子，圆盘柿脸，挺胸收腹，上下都体面，相较起来世礽显得世俗些，档次差一截。相见后两人惊喜两秒钟，才发现交道太浅无甚可谈，旁边又有个高个男，寒暄话题忽地就窄到没有。刘婵也未介绍此人是谁，双双很快礼貌地道声“再见”，美影儿晃晃去也。正良回头看刘婵窈窕而远的背影，感觉很美妙嘛，想不通：“世礽咋会说她身上的肉稀溜皅的哩？可那高个男就爱上了。”颇为世礽扼腕。

知青朋友苏光，发小祝厚根两知交是相约了一起来找他的，看看有无机会要借朋友之力挣点儿小钱。两个都下岗了，一家人生活急转直下。厚根老婆是外地人，前不久只身出走找娘去，女儿和家都不要了。苏光前段时间在单位上搞发运，疏忽中被江洋大盗骗走一大卡车货，他个人要赔天文数字的二十多万，因此还被调整下岗丢了工作，逼得他连死的心都有了。好哥们儿些摆起生活之惨淡眼圈都红红的，话常常戛然而止。正良听得唏嘘动情，想法替二人安排花车放在超市电梯口的突出位子，再介绍代销货源，以救燃眉，二人脸上遂见些喜色。

六一期间，观正经和老婆庄凤带着小女儿也来光临。正经家住通锦桥，想买台大电冰箱，周边大商场就数青龙街近，正良又在那儿上班，又没去过，新鲜感挺强的，便给正良打电话问清楚有卖且品种很多，三口儿逍逍遥遥便往青龙街来。

正经去年国庆节后到风景优美的都江堰去参加个“审计学习班”，一去音信邈无。庄凤十一二月送过两次毛衣羽绒服到单位，总见不到人，话也通不上，跟失踪了样。“耽怕要出啥事哦？”庄凤闹心，元旦节哭兮兮再到单位上去问，答说：“领导干部都在闭门学习，不能见。”问：“好久完得到呢，要过春节了哦？”答：“就快完了。”庄凤听“就快完了”恍如跟“判刑快了”一个音一个意思。实在恐惧睡不着，合家大小二三十号人为此神经兮兮不可终日，春节过得给鬼节一个样。又有假吧意思前来关心实际幸灾乐祸的亲朋邻舍，背到庄凤挤眉弄眼嚼舌头儿：“观正经遭了，被‘双规’了！过年都还没有见到人的，连电话都莫得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是腐败惹的祸啊。”这些猛点穴道的刺耳挖心之语非常无情，庄凤听了气得绝望倒床，哭来两眼红彤彤像两个小番茄。没成想梅花开过桃花开时，正经却安然无恙白白胖胖地回来了，证明此前种种猜测都是不负责任的讹传，传言者该很丢脸吧？不过如此夺人自由的“学习班”确也让人心惊肉跳。正经被这一缠吓得也不浅，归家后竟几天不想出门，任你山珍海味都不如粗茶淡饭的好。劫后总结经验，“这次是遭小人暗算，幸好还滑脱了。今后自当小心再小心！”经此，正经比以前更珍惜生活，更心疼眼前人，今日乐陶陶陪夫人和千斤女儿来逛商场买冰箱，要照以前的话他大概是不会耐烦来的。

正良估计正经他们该到了，想到去年去看他爸时，正经漫不经心只管看他的《丰乳肥臀》，心头隐隐还烦躁不甚了了，所以又延迟一阵才出办公室下到一楼入口处，想的“还是迎一迎，毕竟正经是当官儿的，面子比较大又还带着老婆娃娃一路。”到一楼大厅门口看一阵没发现目标，想他们会否在大门外的休息处等呢？出来一看，果然三个都在阴凉处吃冰糕。正经正叨叨地在给女儿讲着啥，讲着讲着只见正经双脚并拢躬身子往前一跳，不像嬉闹，像是在示范某动作的要领。正经中年得子，女儿时下才七八岁，爱成掌上明珠，凡事护着。跳跃这些青年人的动作他做起来已不会优美可观，落地收脚不住，身子往前舛，以手撑地，差点儿没把眼镜儿跌脱，但手上的冰糕却牺牲掉。庄凤在旁笑批：

“好笨嘛，像跳不动的老青蛙。一只脚先跨出去嘛，后面的脚跟上，大步点儿不就解决了。你那样子跳给个熊一个样，还不把周围的人都吓一大跳。”正良迎着其乐融融的三口儿招呼寒暄，笑问道：

“遇到啥事了，咋会要过跳哩？”

原来正经在警示女儿，自动扶梯尽头的平台小踏板经常会有垮沉的危险，上电梯最后那一步不可大意，要跳过去，让脚不接触小踏板。正良才想起，“正经乃建委副主任也，这些事情懂得太多，脑子里面风险多，如此一来，商场就成了龙潭虎穴，120救护车得随时侍候。”不过也是光笑不好吱声儿，遂在前引路，直接上三楼家电区。正经一路手牵女儿一丝不苟，到了自动扶梯尽头当真就听他小喊一声：“预备，跳！”跟女儿双双娃跳而过，奇景奇观，旁人顿时愕然，继而讪笑。正经不管这些，如此两次上到三楼。站定后又谆谆告诫女儿曰：

“万事要养成好习惯，人生的路就是这样，关键的一步得小心踏稳，走对了就会步步都对。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女儿相当乖地猛点头。

“上个电梯也能引出微言大义，”正良由是觉得，“正经大哥许久不见敢情已经如此有趣了。”

看阵又选一阵，正良推荐的都没打上眼，最后盯上台日本三菱双开门的立式冰柜，容量是一般大冰箱的两三倍，给一堵墙一个样，全进口，价格两万多。正良奇怪，“三口之家怎么用得上冰柜这类大电器？正经讲究滋补，如果是为了储存天价之物，那得有好多虫草人参燕窝鱼刺才把它装得满？素知两口儿非比一般，以今观之还是自己小气了，从苦大仇深跃向泼水似花钱，此等人物观家现在也已经有了。”瞎想一闪而过，心境竟然戚戚地又快又不快，“难道自己也是那等愿人穷恨人富的么，吃不完要不完是好事嘛，真是奇怪？”一边帮办手续，自然由正良签字，按不赚钱的调拨价开票收款。

到一楼正经两口儿出现纷争，小女儿往大门外的书亭晃去，正经庄凤八方找。

“爸爸，我在这儿。”

“看书嗦。走哪儿要讲一声嘛，人这么多的。”

“爸爸，我看到你想买的书了。”

“我想买啥子书你晓得啊？看下呢。”正经笑嘻了晃过去。与女儿一道很快把各自要的书买了，庄凤过来见是买书发杂音：

“你两个又买书。买的啥子书？”夺过正经手上的书一看，脸现苍白怪相，紧忙间就忘记了周边还有人，张开乌紫双唇奚落开来：“又买的这些是啥子嘛，《废都》，还是粉红色的，硬是看不够嗦？”

“我现在下班了又不走哪儿去，不看书给你两个争电视频道啊？”

“那也是正能量的，不庸俗。”庄凤筋跘跘一脸正色，有顺杆儿爬的味道。

“妈妈，等爸爸看嘛。”女儿从中斡旋。

正良伸头看了书名，知道此为我国大作家贾平凹才出的新书。此书被称是一部探索之作，已经一版再版，中有大量手法娴熟令人身临其境耳热心跳的情色描摹，远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金瓶梅》、《色戒》等书，没事儿窝在床上慢慢细品颇能助人想入非非。这当然不能点破，见庄凤正经为此脸红下不来台，便出声打圆场：

“嫂子，这个书我看过的，没啥，就是本观点鲜明有争议性的书。改革年代嘛，看点儿有争议性的文章，大哥作为领导干部有助于从正反两方面获得经验，领先潮流，就像行话讲的‘充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开拓视野，闲了看看有好处。”

“就是嘛，大惊小怪的。《废都》是讲建筑的。”正经玩笑。

“哦，就是。”正良也笑，没想到正经会把老婆当成愚妇来愚弄，也帮到扯谎，“就是讲建筑的。现在只有当领导的还保持点儿看书的兴趣，像我们都很难得摸到书看了。大哥不简单。”敷衍，蒙混，心头还是佩服正经，“官都做得不小了还那么听指挥，爱老婆，从不做越轨之事，最多抱本有高雅情趣的书去边边上咀嚼咀嚼，时下此等男人都该算是好男人好丈夫啊，庄凤还不知足。”

“是不是哦？”庄凤听了怔怔地，自己因为从不看书不能区别，想跟建筑有关，那就错怪老公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那你买嘛。”

一番对答大家都得了道理，有了面子，立时轻松地笑起来。三口儿满心欢喜乘公交回家去，等送冰柜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