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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上部】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哦。”她可能觉得平衡了些,五官没那么皱巴了,忽然,却又扬起笑脸,“原来我们是朋友啊。”

我一愣。

“你陪我捉迷藏。”她一根根掰开手指数着,“我给了你蛋糕,我们一起挨罚。”

第二天,公爵大人回来了,我在前厅见了他以后,忙去园子里通知小姐。最后在卧室里找到她,发现一向喜欢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小姐,居然托腮坐在公主床上,满脸苦恼地盯着衣柜里的裙子。

我说:“小姐,公爵大人回家了。”

她:“哦。”

反应很冷淡。

我不禁问:“您不去见见大人么?”

“我没有漂亮的裙子,彼得。”她显得很懊恼,“爸爸不喜欢这些衣服。”

有时候小孩子的世界很难理解,需要些耐心,“您为什么觉得公爵大人不喜欢这些衣服呢?”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穿这些衣服的时候,爸爸从来不对我笑。只有穿鹅黄色的裙子那次,他笑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条鹅黄色的裙子,那是公爵大人旗下的公司拿到新产品开发权那天,小姐穿的那条裙子,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见她实在纠结,我叹了口气说:“公爵大人平常不笑……也许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您的那些衣服。”

她看向我,“那他不喜欢什么呢?”

我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噎,心里渐渐泛上些说不清的情绪,低声道:“他只是不喜欢笑。”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彼得,今天的蛋糕不给你了,我要留给爸爸。”

我知道小姐这样做的原因,她总觉得,吃了蛋糕心情会好,心情好了就笑了。

后厨直接将蛋糕送到了客厅,公爵大人吃了一口,皱眉对我说:“这是什么东西?黑森林蛋糕做得这么甜也敢拿给小姐吃?马上把家里的甜点师换掉!”

我垂眸道:“是,公爵大人。”

余光里,是小女孩站在一旁绞着裙子,小小的牙齿咬住嘴唇,不敢吭声的画面。

那一年,小姐失去了她最喜欢的甜点师傅,作为管家,我无条件顺从了公爵大人的命令,没能为她争取半分希望。

但她却对我说,彼得,谢谢你。

——谢谢我把amy带到了安温园。

amy是我的女儿,比小姐大一岁半,她们成了很好的玩伴。

多数时候我都陪在小姐身边,可以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太清楚她每天在想些什么,她不太会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并非她不想说,而是因为每次说了,只要被礼仪老师听见,必会告到公爵大人面前,赏她一顿板子。

挨打多了,她就学乖了。

这是公爵大人的言传身教——喜怒不形于色,优雅从容,是作为伯爵小姐要上的第一课。

小姐那时候四岁半,她听不懂这些,便来问我,爸爸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

我想了片刻,用尽量简单的方式告诉她:“就是不可以哭,也不能过分的笑。”

五岁时,她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小淑女了。被公爵大人慢慢带入了公共场合,出席于各种上流社会的活动之中,每次当镜头捕捉到她的脸上时,她从头到脚,从服装到微笑,都得体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后来的几年里,她偶尔还是会私下说一些类似于“谁谁家的太太真胖”、“谁谁家的厨师把玉米饼烤糊了”、“谁谁家花园里种的花难看死了”,不过我再也没听到过。这些话,都是amy宝贝转达给我的。

我很惊讶,惊讶于小姐不到十岁就能将一边在心里嫌弃着面前的人,一边做出最符合身份的反应;也很失落,好像她已经忘记小时候对我说的——我们是朋友。

可我又很开心,至少她还能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讲给amy听。

我的两个“女儿”彼此成为了闺中密友,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

amy喜欢矢车菊,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她自己发自内心的喜好。她曾经找我说过,nancy小姐漂亮,优雅,就像天上的月亮,会弹琴,会画画,欣赏歌剧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而她呢,她只能在小姐弹琴的时候站在旁边为她翻乐谱,或者在小姐画画的时候为她调颜料。

我感到很抱歉,因为我给她带来一位过于优秀的朋友,却只能给她这个低人一等的身世。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amy会不自觉地模仿nancy的言谈举止,偶尔在家里也会用小公主一样的语气说:彼得,我的红茶泡六分半,少一秒都不行,三匙蜂蜜,不要柠檬。

这都是小姐平日里的习惯。

包括矢车菊,也是小姐最喜欢的花。

我问amy,你为什么要和小姐一样呢?

她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爸爸。”

在她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因为其他家族的千金小姐来leopold家做客时摘了安温园里一朵矢车菊而和人家打了起来,我赶到的时候,那位千金小姐的脸上全都是指甲划过的抓痕,头发也乱糟糟的,amy看上去更糟糕,嘴角都出了血,仍旧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我很生气,她却委屈地大喊大叫,指着地上被踩烂的花朵说:“她毁了nancy小姐亲手种的矢车菊!小姐栽培了四个月,今天晚上要献给公爵大人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nancy小姐闻讯赶到,看着地上的花,愣了两秒,又看了眼对面同样狼狈的千金小姐。

那是我从她五岁以后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不怎么和善的表情。

紧接着,她却没再看对方一眼,牵起了amy的手,问她脸上的伤疼不疼。

那天晚上的宴会上,公爵大人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刁难和质问,宴会散场后,他大发雷霆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nancy盯着父亲手里的板子——我知道她有多害怕那东西,小时候每次被打板子,她总是会哭着躲在我身后。现在哪怕只是看着,都会觉得浑身上下被打过的地方一起隐隐作痛着。

可是这一次,她却握着拳头走上去,在公爵大人的怒火中一字一字地说:“人是我打的,爸爸。”

伯爵小姐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罚跪在教堂里。

amy哭着跪在她身边说:“小姐,我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amy说:“我不该一句话都不说,可是我太害怕公爵大人了……他很不喜欢我……”

我站在她们身后,听到nancy小姐尚且稚嫩的嗓音轻轻响起:“我爸爸他只是不喜欢笑,不是不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谁一般,“他只是不喜欢笑。”

我微微一怔。

都说孩子最敏感,原来是真的。

小姐大概比普通的敏感还要多些聪明,怎会不懂我当年那句“他只是不喜欢笑”其实只是在安慰她?

可是,现在没有我安慰她了,她必须要自己安慰自己,当然,还要安慰别人。

nancy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一边对amy说:“你错在不该动手打人,你要记着,我们不能做伤害别人的事情。”

amy不懂,“可是她先摘了别人家的矢车菊,怎么她还有理了?”

nancy歪着头,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她终于想起我还在身后,回过头来问我:“为什么呢,彼得?”

我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终于还是说:“因为很多事情是不讲先来后到的,小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但是,善良是对的。”

amy似懂非懂,只道:“小姐,你回去睡觉,我在这里跪。”

nancy纹丝不动,抬头看着仁慈的玛利亚雕像,平静地说:“我们是朋友。”

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小孩子的友情没什么惊天动地,说好就好,说掰就掰,但我却在那个晚上感受到了小姐对于被关怀和被爱的渴求。

也许早在她四岁问我freunde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她的心里很空很空,只要住进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全世界。

人生的未知性就在于,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很遗憾的,这一次是意外赶在了前头。

小姐快十岁那年,公爵大人接到了willebrand家的请帖。

这封请帖非同寻常。

因为willebrand家的嫡长子,lennard,就是nancy小姐日后的丈夫。

这将是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

小姐本人对此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所以她做了一件事,一件我不知道她日后回忆起来会不会后悔到心痛的事——

她和amy交换了衣服,自己偷偷跑到willebrand家的后花园里玩去了。对于这件事,amy亦是少见的激动,她从小模仿小姐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可以穿上华美的衣服,以千金名媛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了。

可怜天下父亲心,当我看到女儿穿着小礼服在我面前转了个圈问“爸爸,好看吗”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