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临对院里的人员调动不甚关心,眼下他又要出发参加府试去了。府试的考场安排在广陵府试院,位于金乌大街东南,报考与考试环节大致与县试相同,唯府试于认保外,复添派保,即在原有的五童互结、廪生作保的基础上官方再增添一名廪生,目的在于防止保结廪生徇情受贿,与考生共同作弊。
府试由当地知府主持,命题、阅卷均由知府亲裁,不得假手他人。前几年主持府试的都是广陵知府宋延龄,而宋延龄在去年年底由于中风瘫痪,不得不卸任官职在家休养,朝廷派了新的知府上任。
新上任的知府高如柏年过四旬,与周渝年纪相当,上任不到两个月就巡访了广陵府下辖的十四县,问民疾苦,开仓赈粮,做了许多利民利国的好事,政绩上颇有建树。
在外人眼里,高如柏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清官,可在周显临的眼里,他不过是用了障眼法,善于笼络人心,背地里搜刮民脂的无耻之徒罢了。前世周显临为了跻身士大夫阶层,趋炎附势,也曾对高如柏曲意逢迎,做了不少坏事。
如今得知高如柏任职广陵知府,府试由他主持,中间将会发生什么隐秘不为人知的事,对现在的周显临而言已无关紧要。
府试考三场,前两场各为一天,第三场为两天。
考试内容稍加难度,前两场周显临依然安然渡过难关,到了第三场的时候,需要在考棚内度过一夜,部分应试的考生难以安分,隔着一间考棚,可以听到鼾声,或是别的声音,加上考棚内本身难以伸展手脚,周显临是彻夜难眠了。
好在这场考的策论命题与水利兴修相关,周渝是河道总督,他书房的那些书周显临看过不少,对此颇有见解,便将自己的想法一口气写了下来。
七日后出案,周显临依然是案首。如此一来,周显临正式成为童生,在广陵书院读书可说是名正言顺。由于他县试、府试连获“案首”,更得范山长与讲师们称道,就连平日瞧不起他的几名同窗也对他甚为佩服。
府试之后便是院试,院试每三年举行两次,辰、戌、丑、未年的称为岁试;寅、申、巳、亥年,称为科试。今年是丁未年,是为岁试。考期在八月。
在此之前,周显临仍以读书为主,由于连续两次考中第一名,在书院里出尽风头,他本人算是低调,一味管自己,可在有心人看来,多得是嫉妒之心。
韩珏少年有成,如今已是举人的身份,自是不把刚考上“童生”的周显临放在眼里,时常冷嘲热讽,即便如此,周显临仍是对他视若无睹。直到有一回,韩珏在课间与别的学子侃侃而谈近日所做文章,以骨肉至亲为题,当旁人问及他如今多一个庶妹作何感想,怎料他的回答与自己写的文章大相径庭,令人唏嘘。
“我那庶妹自小就走丢了,少说也有十年,哪里还能记得清长什么模样,现今周家推一个丫鬟出来就说是我韩家的小姐,谁能信呢!”韩珏不愿与一个丫鬟攀亲带故,至今未能认音音是亲妹妹。
“可是周家老太太亲自交的人,总不会错的吧?”韩珏身边一位绛红色襕衫的少年郎调侃似的,挑眉笑道。
“过了这么多年,早不交人晚不交人,偏在这时候说是韩家走失的女儿,也不知他们周家老太太存的什么心。”韩珏嗤道。
他小时候听过一些音音生母的事迹,是个祸害韩家的狐狸精,惹了祸怕被报官治罪就连夜带着孩子跑路,狐狸精生的女儿必然好不到哪里去,因而打小起,他便认定她们母女并非善类。
韩珏不愿认音音,他母亲小周氏对音音却是热络。刚得到音音这些年在太师府的消息时,甚是惊讶,好歹她是周家出来的人,回娘家的几次居然都没能认出,小周氏觉得自己当真是看走了眼。
眼下音音回到韩家,小周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拿出主母的做派,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庶女表现得极为关切。
韩珏十岁时,父亲韩永琳过世,是小周氏独自将他拉扯长大,他没有亲兄弟姊妹,是韩家宗房里的九世孙,家中独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小优越,故而容易目中无人。要说姊妹,也就五年前周家寄养在小周氏身边的周如云,他还对她存点感情。
“韩兄当真不念半点手足情,虽说你家庶妹原先在太师府当过丫鬟,但据小弟所知,周家人从未把她当作丫鬟一般使唤,供她吃好的,穿好的,你看她原先跟在周兄身边,若说是丫鬟,倒更像娘子,哪有一点奴婢作风!”
韩珏见他一个劲为音音说好话,斜睨他道:“你将周家的丫鬟打听得如此清楚,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少年一惊,连忙自辩清白道:“韩兄莫要误会,小弟只是就事论事,韩兄的文章固然做得好,却是表面功夫,若要上堂去讲,怕是过不得关。”
“葛解元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韩举人文采飞逸,表面文章尤其做得好。”周显临在一旁听了半天,总算出声,他的讥讽果然惹怒了韩珏,起身就要对他动手:“周隐!你休得胡言乱语!”
少年眼见情况不妙,立马出手拦住韩珏,道:“韩兄息怒,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辱斯文。”
韩珏不听劝反怒道:“你给我让开!”
“怎么?韩公子是打架打上瘾了吗?”周显临抬起头看向韩珏,目光锐利,言语意有所指,韩珏不是个傻的,大概听出什么,心下有一丝慌乱,用力甩了下衣袖,哼道:“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完,韩珏回到坐席,双拳握紧,不知周显临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当日他雇人教训葛彻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被外人发现,可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韩珏做贼心虚似的,悄悄转头,但见受害者正与周显临在交谈,不知在谈什么。
方才与韩珏辩驳的少年郎正是永安葛家的嫡次孙葛彻,他在去年乡试中荣登榜首,如今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葛解元”。中举之后的葛彻,在族人的建议下,来到广陵书院继续深造,原本今年三月应该进京赴会试,谁知他竟放弃了,问及原因也没多说,实在是个怪人,为此葛家人也恼过一阵,但念及他去年得了一场大病不宜受刺激,便随了他的性子。
过去都说葛家二少为人憨厚,发智晚于同龄人,从不相信他能在举业上有所作为,怎料一场大病令他脱胎换骨,在乡试中一举夺魁,令人瞠目结舌,算得上是一段奇谈。
葛彻进书院不过两个月,读书纵然用功,可若说才智过人,倒比不上韩珏与周显临,不知是故意隐没自己的才华,还是毫无真才实学,甚至私下议论他中举怕是有什么隐情。
众说纷纭,唯有周显临晓得葛彻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他未来是一位忠君爱国的良臣,周显临联手李基夺权之时,他不惜以身殉国表忠肝义胆。
“小友到底为何与韩兄结下仇怨?”自葛彻第一天进书院至今,总见周显临与韩珏气场不和,动辄剑拔弩张,虽然多数是韩珏有意挑衅,可周显临总不回应,韩珏那样心高气傲的公子哥哪里肯放过他。
“这话你得要去问你的韩兄。”周显临单就丢下这一句,便兀自拾掇了一本书起身朝外去了。
哪知葛彻一并跟了上去,有意与他套近乎道:“大家好歹是同窗一场,何必伤了和气。”
周显临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个葛彻,当真傻头傻脑,敢情想做这和事佬,为他和韩珏冰释前嫌,可这嫌隙一旦造成,便是再也无法补救,他与韩珏前世是政敌,此生亦不会成为好同窗。
“我要出恭,还请葛解元自便。”周显临不善与人打交道,见葛彻黏得紧,寻了个由头与他分开。
葛彻摸摸后脑勺,撇撇嘴,伸了个懒腰也没有回去,眼下是午休,尚有半个时辰休憩,他一个人四处溜达,看看花鸟鱼虫。
四月芳菲尽,书院一片绿意盎然,葛彻闻风觉得清新,清新中混杂着一丝馨香,远远望去,只见绿油油的草丛中混着一个茜色的身影,露出半颗乌黑的脑袋,格外有趣。
好奇心使然,葛彻信步上前,在她背后问:“姑娘在做什么?”
“挖蚯蚓呢。”她专注挖蚯蚓,没有回头。
“挖蚯蚓做什么?”葛彻兴致更浓,想来姑娘家都是怕蛇虫鼠蚁的,偏这姑娘与众不同,好奇是哪一家的姑娘。
“自然是钓鱼,你不知这池塘养着许多鲫鱼,若能钓一些做汤羹,那是再鲜美不过了!”
葛彻知道书院有厨房,却不许学生私下灶,这丫头胆子比鱼肥,愈发好奇:“你还会钓鱼做鱼汤?”
“我只会钓鱼,不会做鱼汤。”
还是个老实人。
葛彻还想问,却见她捧着一个描金的紫檀木长匣子起身转向他,大为满足道:“这些该是够了!你想钓鱼吗?我可以分你一些!”她边说边把匣子递给葛彻。
葛彻愣了愣,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匣子,上好的紫檀木,看形状,原来该是装一支上好的毫笔的,却被她暴殄天物,令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