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工部一瞥”

七月下旬,礼部和内务府奏请天子钦定,三年一次的八旗选秀日期与历次时间相仿,仍在初冬十月。选秀名册正式发布下来，有“选手”的家族都明白从此刻起，自家女孩就进入了更严格的考察期，各自加紧备选事宜。

各家贵女的礼仪风貌俱是自小培养的,规矩一家比一家严格。只是为了入宫遴选,可能要觐见皇上、太后与各宫嫔妃,言行规范合度，要求一丝不苟。贵女们加倍练习之余，还要牢记各种宫规和忌讳，心理压力不次于科举考试。

到了这个时候,前期的各种选秀风声已经出现误差。因为人有旦夕祸福,有的在册秀女亲长不幸过世，要依礼守孝,有的自身患病卧床，而不得不报内务府请求延期或免选。实际情况一日三变，风言风语只会扰乱心神，也就没人会信了,一切只能看各家贵女入宫阅看的造化了。

工部侍郎年希尧坐在虞衡清吏司的厢房里，一边翻阅《工部营造册》，一边听旁边同僚低声八卦，说官车处一个姓王的主事昨日未曾上值。听说是主事之女突然出痘，情况不容乐观。

另一同僚道：“我兄长之子年方五岁,前两月出痘也说情况不好，幸而请了康华堂的大夫，按照《痘疹定论》辨症施治，才救了回来。不若我去为王世兄请大夫——”

年希尧干咳两声，“这倒不必，如今京中大夫基本上人手一册《痘疹定论》，那王世兄自己也买过，不会不知的。”

同僚笑道：“是了，允恭兄常与人论医，日前新出了《京诊纪要》和好几本医书，允恭兄还向我们推荐，我还买了一套。”

“对对，我也买了两本。着实是用心编写的，体例清晰，讲解也不晦涩。我对医道是一知半解，看了倒有些趣味。”

“如此说来，我等也该在家中备上一些医书了。允恭兄可有什么好推荐？”

“是啊是啊，读书明理，也该通些医理才是。烦劳允恭兄……”

年希尧给同僚们列个书单子，让他们按图索骥。大伙儿闲谈几句，又都埋头于《工部营造册》之中。

年希尧坐在那里，脑子却开了小差。

他想起家中小妹是出过痘的，只是自小体弱，父母一直忧心忡忡。

前两月新出的医书里有一剂温补的方子，他看了觉得不错。请经常走动的大夫来，大夫看了方子，又给小妹诊脉，说是确实对症。

小妹慢慢的服用，这些日子的脸色果然红润，气色更加健康。

这些家事自然就不便和同僚们讲了。

说起来，这些新出的医书还是雍亲王组织名医编纂的。虽然后续被诚亲王把这差事揽到了礼部去，但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医书质量上乘，着实热销了一阵，坊间口碑甚好，大部分人说起来都承雍亲王的情。

雍亲王是他们年家的旗分之主，工部的掌部皇子。自家二弟年羹尧已经赴任四川巡抚，临出发时还说小妹和雍亲王是天作之合，让自己在工部打探一下王爷的意思……年希尧暗自摇头，觉得甚是不妥。

私心里年希尧也觉得王爷堪为小妹的良配。但二弟可能不了解王爷的性格，王爷立身持正，不喜投机钻营，这一点是自己最为钦佩的。别说自己做不出来试探，就算真的豁出颜面去捋虎须，只怕王爷对自家妹子只会有恶感，这不是事与愿违，害了小妹一辈子？

年希尧正在胡思乱想，工部军器案房的主事佟佳-夸岱抱着一摞文书进来，擦了擦汗道：“各位，新式马灯的卷子应该还有一份副本，在谁手里？图纸样例都要整理出来，兵部武库清吏司差人来取了……”

众人就是一愣。年希尧脱口问道：“新式马灯要列入武库了？”

夸岱苦笑点头。厢房里顿时响起一阵不满的嗡嗡声。

工部虞衡清吏司下的军器案房与兵部武库清吏司职能上略有重合，武库清吏司掌全国的兵籍、军器及武科考举事项。

这新式马灯刚在工部改造完成，准备列入军需，搁在兵部也是要列入军需，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名头不一样。隔壁这时候来要卷子，连副本样例都要一锅端，未免吃相难看了些。

工部说起来掌管着全国屯田、水利、土木、工程、交通运输和各种器械，实则职权多有被其他部门覆盖，自己不折不扣是个冷衙门。工部官员们都自认是坐冷板凳的，很多人心态消极，只是在混日子。

比如众所周知，工程修建是油水最足的，但资金的筹集、工程的核查、费用的审计和拨付等财务大权，都掌握在在户部手中。户部老爷想卡你，你就动弹不得。

山川河流、矿产器物也获利颇丰，按理说分属工部的开矿、伐木和水力职能。但治水有专门的河道衙门，水运有专门的漕运衙门，内务府又以皇家名义掌管山林行宫，分出山川、器物之利。工部都水清吏司空有一个雅称“水部”，却不能掌管天下江河水利，只能征收一部分木税和船税。

工部的四个司“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就这样经常被人摘桃子甚至连根挖走相关权利，一度门前冷落车马稀，甚至被人形容衙门里毫无生气，“白日见鬼”。

衙门冷，就留不住人，工部一度成为官员升迁的跳板。某大员该提拔为侍郎或者尚书了，到工部打个转，一两年后调任吏部或户部等其他部门，品级上虽然是平调，却被众人视为“升迁”。大伙儿心里都有本账，默认的“升迁顺序”从低到高是工、兵、礼、刑、户、吏。

自从四贝勒，现在是雍亲王兼管工部以来，工部这种半死不活的局面已经得到很大改善，各项工程款子能及时到位，黄淮赈灾时的救生装备受到皇上表彰，匠人们的待遇提了一大截，主事书吏们的积极性也高涨起来。

王爷说了，要改进《工部营造册》为《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统一官式建筑的规模和用料，简化构造方法。明眼人都知道，若是成了，工部的权重会大大增加。

众人都很受鼓舞，准备跟着王爷大干一场，结果新式马灯出了这档子事，熟悉的无力感又回来了。包括年希尧在内的很多人都皱起了眉头，心里哇凉哇凉的。

年希尧想起父亲年遐龄的劝说：“你也是饱读诗书，博才多闻的，精擅算学，又会编书，礼部、户部哪里不比工部强多了？”

年希尧爱好广泛，除了算学精湛，医学素养也很高，著有《集验良方》六卷，目前还在写《本草类方》。琴棋书画都没落下，工笔山水花鸟一绝，还擅作雅乐，是广陵琴派传人，他性子有几分疏旷，并不介意坐冷板凳，但很介意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

父亲年遐龄的劝说让他有两分意动，但雍亲王改进《工部营造册》的念头甚合他意，他很想看到规整完善的建筑标准，才一直忍耐下来。

工部在治水赈灾中本来挺出彩，但风平浪静之后，又成了旁人的陪衬。缺少来钱的机会，渐渐的又有人坐不住了。

另一个工部侍郎纳兰揆叙年前设法调去了户部，还设宴庆祝，席间力邀自己也往户部运作，说八贝勒识人善任，早就看好自己。

年希尧对揆叙的做派有几分不喜。他又不傻，二弟年羹尧早就提起过八贝勒的延揽之意，八贝勒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正在工部众人愤愤不平之时，只听院中有仆役道：“给雍亲王请安！”

“王爷来了！”虞衡清吏司内众人都站了起来。

果然是雍亲王胤禛，正从工部大门走了进来，在院中却停下脚步，望着跪下请安的兵部武库清吏司的差人的头顶，慢慢地道：“兵部的人过来，有什么事？”

夸岱忙上前给胤禛请了安，汇报了新式马灯之事。

胤禛冷峻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讽意，对兵部差人道：“你回去吧，新式马灯还有改进之处，我刚得了皇上口谕，此物由内务府武备院与工部军器案房共同主理，待完善验证之后，再列入武库之中。”

没错，一个军用物资，就有好几处衙门有管理权，连内务府都可以插一脚。这种职务冗余已经很多年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如今胤禛利用了这一点，借内务府虎皮一用。

新式马灯不惧风雨，水陆皆可使用，商用价值更高，胤禛早就知道会有人打这个主意。最早制成的一批精品，除了进献给皇阿玛与太后、各位娘娘，兄弟们各府分了一些，都交给胤祥带到海上去试用。昨日官方信鸽将胤祥的试用报告传了回来，胤禛立即报与康熙，将优缺点样样说明，这才得了康熙口谕。

兵部武库清吏司的差人灰头土脸的告辞走了，工部众人心情莫名振奋起来，纷纷过来给胤禛请安。

“不必多礼，”胤禛简单与官员们寒暄几句，正色道，“西北每年都会出现旱情，都水清吏司的人何在，《泰西水法》中的水利器械改制的如何了？带上图纸样例，到跨院的空厢房内，报与我知。”

都水清吏司司长见王爷点到自己，急忙施礼道：“王爷放心，龙尾车与恒升车都已经验过，属下这就去拿图纸！”说着带领书吏兴冲冲跑回屋去准备了。仆役们忙不迭地搬动桌椅，将跨院的空厢房布置为会议室。

其余三司人等投入各自的差事，一个个干劲十足，把《工部营造册》翻得哗哗响，眼睛紧盯着每一处细节，都想早日完成改进，为王爷、为工部争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