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金枝玉叶”
太后回到宁寿宫,心腹英嬷嬷迎上来,服侍着太后换了衣裳,又端上了一杯珠兰茶。
“阿英,这些活计早不用你做了,说吧,出了什么事。”太后歇了片刻,摩挲着伽楠木的手串,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后宫几十年,太后见证了无数风风雨雨,知道越是出了事,越要沉住气。
英嬷嬷在太后身边服侍,耳濡目染了二十多年,也是个难得的妥当之人。她先是稳稳地扶着太后坐下,然后笑着说道:“主子没发现?咱们宫里今儿又扫除了一遍,德妃娘娘派人送来的两包药,说是四贝勒命人新调配的灭菌方子,各处洒上,不似原来那样冲鼻,熏得人头疼。”
太后点头微笑,她也觉察到了,屋子打扫过,没有什么异味,而是淡淡的草木清香。
“奴婢一瞧,德妃娘娘的孝心都使到眼前了,奴婢也不能干吃饭不做事。这不主子回来了,奴婢赶紧抢个巧宗儿,在主子面前讨个好。”
“就你是个促狭的,”太后笑道,“德妃一向勤谨,老四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说他福晋正在养病,可请了大夫没有?”
是啊,这一遭儿何止是太子妃身子不适,当事的几位女眷都受了罪了。太后知道英嬷嬷这是在提醒自己,当即传下懿旨,给太子、直郡王、四贝勒、八贝勒府中女眷都请了太医诊脉。
英嬷嬷又给太后轻轻捶背,低声告了个罪,将良妃病重的事情说了。
“太后放心,皇上已经知道了,派了太医给良妃娘娘好生调治着。”
太后闭着眼睛,想起良妃卫氏,心中叹息。人和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德妃乌雅氏出身也不高,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儿女出挑之外,还是靠自己立得住。而良妃卫氏初入宫时,惊艳的容貌,纤柔的身段,任谁看了都认为她一定会盛宠,谁能想到如此坎坷?
卫氏原姓觉禅氏,祖上一直担任膳房总管以及内管领之职,康熙二年正式划入正黄旗包衣第三参领所属第七管领。虽不说多么显贵,也是殷实之家。
前人吃苦受累挣了这份家业,对孩子就溺爱了些,结果出了败家子。卫氏之父阿布鼐赌博败光了家产,利令智昏之下,监守自盗膳房银款,又做得不机密,被当场拿获。
几辈子的老脸都赔进去,总算没有发配宁古塔,一家子都进了辛者库。阿布鼐悔之晚矣,想给一儿一女改名换姓,少受自己连累,但顺天府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儿子嘎达浑的宗籍已经记录在案,女儿尚小且未起名,阿布鼐就让她袭了母姓,说是纪念亡妻。
卫氏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夕之间,这个娇生惯养的小格格目睹了抄家问罪,成了辛者库里的罪女,过得比自己的丫鬟婆子还要不如,内心的惊恐忧惧从此根深蒂固。
她长到十二三岁,姿容秀美无双,引来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阿布鼐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庇护闺女,临终前想尽办法将卫氏送入宫中,让她自己去搏个前程。
康熙十八年,朝廷大军征讨三藩之乱进入尾声,先后收复湖南、广西。二十六岁的皇帝信心倍增,坚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这种情况下,康熙见到卫氏,带着轻愁的玉容娇颜,给他别样的征服之感,岂能放过?莫说她出身辛者库,就算是反贼的女儿,皇帝一句话就能特赦。
那时候孝昭皇后还在,但身子已经不好了。贵妃佟佳氏以下,还没有四妃,只有七嫔,个个都是年轻貌美。来了个更好看的,岂有不招忌的。
卫氏入宫后谨小慎微,大气都不敢喘。这并不稀奇,莫说皇室,民间的新妇到了陌生的婆家,也得有一阵适应期。
只是卫氏心底的不安和惶恐,源自幼年家遭巨变的噩梦。虽有皇上百般宠爱,她却觉得眼前繁华只是镜花水月,迟早会化为乌有,就像自家一般。当初抄家入罪,也是皇上的旨意啊!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正当此时,天灾降临。
康熙十八年七月,京师发生了强烈地动,地声如雷轰,其势如涛涌,白昼昏黑。震倒顺承、德胜、海岱、彰仪等门,坍毁城墙,官民殒命,难以数计。连康熙都不得不在景山避震三昼夜。
朝野纷乱一片,有御史说天降异象,说明天子应自察其德,大赦天下。
那人本意是为三藩余孽开脱,想让朝廷放他们一马。但康熙正是心气儿最高的时候,岂能容忍这种言论,在他看来这是严重的挑衅。
康熙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失德,下令对三藩赶尽杀绝,但心里还是介意了。
后宫之中,适时地传出风声,卫氏出身辛者库,是戴罪之身,岂能伺候皇上?
康熙压下了流言,但也冷落了卫氏好一阵子,三藩平定之后才恢复了几分荣宠。
谁能想到,就在卫氏有了身孕不久,康熙十九年四月,京师再度地动,虽然规模比前次小了很多,但官民彻夜露宿,人心惶惶。
天子失德之说又冒出了头。康熙亲率诸王、文武官员到天坛祈福,又从盛京请来大萨满禳灾,才稳定了局面。
康熙从此再未宠幸卫氏。胤禩出生后,被抱给晋升为惠妃的纳喇氏抚养。直到康熙三十九年,卫氏才被晋为良妃。
有人说是老八聪慧过人,得了皇上喜欢,皇上才给良妃晋位。太后在后宫居高临下,有什么看不清楚的?
随着天下平定,康熙年纪日长,心胸更加开阔,知道卫氏承受了无妄之灾,对她颇有几分歉意,只是他身为帝王,抹不开面子承认。
良妃不是没有机会再次复宠,但她已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敢再想。这些年她清清静静的,虽无宠爱,也无风雨。
八福晋婚后多年无所出,良妃也不曾说过一句。如今老八刚得了一子,这是喜事,她怎么反而思虑过重,不大好了?
太后叹了口气,前朝的风声,她不是没听到。近年来太子储位露出不稳的苗头,老八却是八面玲珑,贤名在外。
良妃的心神都在老八身上,还能看不出他的心大了?她那敏感又胆怯的性子,自己就先吓坏了。
孙子辈都长大了,太后近些年见得少了。但她还记得,老八从小就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相貌又好,十分招人喜欢。只是那时候,他还不大会遮掩,眼中藏着深深的不安和不确定,和良妃真是一模一样。
储君之位关系国本,岂可轻易动摇。皇上依然属意太子,太后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更希望老八能够知难而退。
英嬷嬷见太后有不豫之色,急忙想出宽慰之词,“主子,和硕荣宪公主一片纯孝,听闻皇上龙体有恙,从巴林部赶来侍疾,这两日就要到了。”
太后捏着伽楠木珠的手一紧,又慢慢松开,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天色不早,我也乏了,该安置了。”
英嬷嬷服侍着太后安歇,领人退了下去。太后躺在榻上,肩膀松弛下来,默默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