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急明早苏秦远就要走,手上更是不敢怠慢,绣针来回穿梭生风,锦衣即将完成,我剪下一撮头发,咬破手指挤出血涂抹在发丝上。
发丝沾血渐渐褪成银色,银丝穿过绣针,我用它继续绣锦,行行列列复行列,一朵海棠花半开欲放。
云兔一族,毛发最为珍贵,可以驱寒驱病,更能暗中生光,也称夜雪丝袄。
长白山经年大雪,苏秦远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定是不懂保暖御寒,桂花酒被他喝光了,胡萝卜差不多也被他吃光,索性好人做到底,再送他一件夜雪锦衣,只期望他不辜负我的惦念,偶尔下山能记起我这个朋友。
我幽幽叹气,穿戴梳洗好,把锦衣放进篮底,掩上门借着月光赶往十里亭。
十里亭,别离地。
鸡鸣阵阵,我看见十里亭前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姿挺拔,玄衣束身,背后负着把五尺长剑。
取一抹气息尝析,与苏秦远仙法路数一样,这个人是苏秦远的师姐!
“妖?”她回头,光华伏在眼底。
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直到这刻,我才知道玄华道术这般厉害。
女子面容清雅,她略微吃惊,皱眉道:“你就是胡师师?”
我抵不住她的逼视,只得扶住亭柱点头称是,脚下瘫软地迈不动步子。
“你是妖。”寒光一闪,她不带半分犹豫,长剑直指我的要害。
她不是普通人,一身筋骨散着仙气,分明是天上谪仙转世,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当下浑身瑟瑟发抖,但我不甘心地昂起头,决意赴死也不输气势。
剑到底没有刺下来,她怔住,见惯妖精山鬼临死前的讨饶哀求,看着我这个不怕死的小妖,眼里竟有几分动容。
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让我偷得机会,催动凝魂咒将她定住。
“你无耻。”师姐面上没有悲喜,像一尊佛定在那里,灰蒙暗涩的清晨,我还是瞧见她眼里的隐隐怒气。
毕竟还未成仙,她也会怒,凡人的七情六欲没断干净。我不禁觉得好笑,但不敢放松警惕,弯腰收起她的长剑,追问:“苏秦远呢?”
她装作没有听见,我也不再强求,放下篮子,心中似有不平,断声道:“我没有害人之心,这是留给他的一点念想,还望师姐成全。”
天色暗沉转晴,鸡鸣已过,师姐还是闭目站在那里,仙姿清风。我不想过多纠缠,转身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叫住我,还是一副冷硬口气。
“我叫……齐若念。”
我自顾自离去没有回头,她清雅的脸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心软,继而续道:“师弟奉命先回去了,你如果有事,我可以帮忙传达。”
清晨露珠盈盈生光,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丹桂,一如初见时的殷红烟潋,眼底不禁氤氲,带霜的露气吸入腹中,我的心也凉下来,缓缓答:“不必了,叫他保重。”
那时,整座小城都在议论,远在边陲的南夏皇帝病重,急切召回在外学艺的独子。
而刚好,南夏的国姓为苏。
苏秦远还没来得及和我道别。
——叁——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能改变一些事情,比如,和我最亲近的农家女小梅腊月初八出嫁了,夫家是做小买卖的,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不愁柴米生计。
小梅出嫁的那天,河城破天荒下起大雪,城内城外萧瑟清冷,小梅却是明艳照人,她握住我的手,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个调子,打趣道:“胡师师姐姐,河城的男人你都不喜欢,倒不如跑到仙山道观里寻个娇俏女修,两人一起修仙成佛,到天上逍遥。”
末了,她还补了句:“我觉得,齐师姐不错,比我的阿牛哥好看多了。”
我嗔怪她亵渎神灵,也恼她口无遮拦,误打误撞地道破我的心事。这三年,每逢腊月初十,齐若念都会替苏秦远来河城看我,带上些女孩家玩意儿。她不喝酒,却偏爱我亲手酿就的桂花蜜,大多时候还会端过一大碗胡萝卜。
我做胡萝卜的手艺见长,齐若念曾赞叹,吃了我家的胡萝卜,别家的便再也不爱了。
她每次都是匆匆来,又赶着第二天回去,从不多呆,一日足矣。
两人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通常是坐在一起看桂花蜜渐渐温热,然后争着喝第一杯,她每次眼疾手快,揽过大锅里的竹杯,仰头悉数饮尽。酒足饭饱后,她会跟我说些苏秦远的事,我静静听着,一年时光就在齐若念描述下游走呈新,苏秦远回师门了,他长高了,法术出落得门中数一数二,快要赶上她这个大师姐了。
说着说着,她眼里的隐忍一点点明亮,最后会化成期待的火光。
我知道,齐若念喜欢我。
可是我从来不回应她的试探,心里清楚那把火会毁了她,我便是她成仙的劫数。
五年的春去秋来模糊了我的心,苏秦远,那个站起来比竹子高出半寸的少年也变模糊了,久而久之,齐若念清雅的笑倒愈渐清晰,直至占据苏秦远渐渐转淡的眉眼。还有时候,那两抹身影会叠在一起,不惜跋涉千里,来扰乱我的梦。
窗外雪雨飘进,桌上是温热的桂花蜜,我低头拨弄锅底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我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
——肆——
来人心中犹豫,脚步时缓时促,停至门前,拉住竹栓有节律地敲了三下。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朵半开欲放的海棠,我一时怔住,竟提不起勇气抬头,几年不见,苏秦远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开口。
“小白兔,你骗我这么久,还不让我进门?”
我红着脸别开身子,他进了门,拍掉身上的雪,打落的寒气吹到脸上我才回过神,借着油灯的光细细打量他。比起五年前,他壮实了不少,但还是当年的出尘模样,眉宇清朗,不染滓垢。
他一眼望见桌上的桂花蜜,顺手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我自知心中有愧,默默再捧出些桂花干粉,泡入竹杯中等着煮开。比起我的沉默,他倒是熟稔亲热,从怀里掏出两个泥人塞进我手里。
泥人栩栩如生,是一男一女,观音坐下的金童玉女,
他呵呵笑开,盯着我不愿意眨眼,告诉我这次师傅终于准他下山,代替齐若念采购些法器。他欢呼着骑马赶来,高兴得两天没有合眼,记忆中的路没有变化,只是,他顿了顿,轻轻哼道:“小师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痴迷的模样叫我莫名害怕,仿佛哪里都不是滋味。
“我是妖精,这不过一副皮囊罢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