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没料到我会如此,僵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茬:“您真真儿的慧眼…”
“不必闲话了”,我打断他,不得不说,这么些年,我还从未见过四孔眼的棨鼓面,这算头一次,持主还是老贺,一时心神难定,脑中直冲一个念头:他那边遭事儿了,而且这事肯定小不了。
稍捋心绪,接过窍棨观验了遍,便开始去转四簧锁,等对好了纹理,一扭却没有开,“嗯?”,又校准儿一遍后还是不对,我整个儿翻过来看了下,的确是四簧锁:这种棨首锁很常见,由齿椽下四层包覆着棨鼓的薄铜片组成,各自镂空成独有的镂雕纹样,只有转动形成特定图案才会开启。而现在对上了却没打开,那只有一种可能。
“个哈斯儿!”,我把东西丢到他跟前:“这不是转我的?”。
他一听,开始赔笑:“对对对,一语破的呐冯爷”。
“你消遣我呢!?”
“哟这可冤枉大了,小的哪有那胆儿”,说着掏出只方正的缠枝莲纹匣道:“喏,您瞧”。
这玩意儿说不上熟悉,我见过几次,收纳窍棨用的,只有那群老古板还在讲究,像这种的饰纹方匣,内腔必有固定用的突桩,外盒除了雕嵌描金,还得绘上转接行夫的氏姓名字号,诸如此类,规矩套着章法,一板一眼的循着祖上定的次序来。
“等等,贾?”,我看着匣上的字绘,像抓住了什么:“贾厉姜疯子?”
见他点了头,我脸色立马难看起来,哼了一声:“怎的,转那混不吝的落这里来了!”
“这不过那‘归泅点’了嘛,”他绕过来伸手要递烟,被我推开,只好讪笑几声,说道:“这灯不拨不明,话不说不透,爷您是老把式,梢口道里的吃水线您要比我摸得透,过了这点儿意味着啥,咱就是不点破,您心里头也亮亮堂堂,比谁都明白不是?”
……
我没作声,抬头又深看了眼这人,觉得他在耍把戏了,我不清楚他是真糊涂还是撺着什么小伎俩,这种明眼不过的状况,你硬是浓墨重笔一遍,而且,答非所问得太明显,让我不得不开始存疑了。
许是见我面色不善,他忙掐掉烟头,咳嗽了两声:“您别急呀,咱说的不是贺主子的归泅,是贾厉…”,说着扬了下手中方匣:“他点儿过了,而且得往早了去,都快有一个多月了!”
看到这里的各位,也许有点不知所云,症结所在,是没有会意“归泅”的概念,简而言之,这一定程度上算是某种协定:每个行夫走了签子,临行前都会措置两件事,一为“定点”:需拿捏到极致的某个时间点,二是“备棨”:留下应对下一步的筹划,及行动过渡的窍棨。若过了此点,会由中间人转给协子(合作梢公间的统称),以作后续交接安排。而这个时间点便是“归泅”。
正是这样,我才有所疑虑:首先他们走到了一块,老贺却没透露半个字,若对我们三人关系稍有了解,恐都会觉得一丝邪门,其次,贾疯子为何视我为下个协子,而把老贺的窍棨转了这里?
另外,俩人已过归泅点,而“备棨”都是这求救窍码,整件事立马抹上了某种阴影,总觉得这里头还有道道,不可能一下拎得清了。可不论怎么揣测,有一点可以笃定:老贺这次走的签子,恐怕不简单呐…
接下来一盏茶的工夫,我让这“中间人”通述了个梗概,你别说,这斯瞧着市侩油滑,侃大山儿倒不磕不绊,有边有角的还算清楚,据他所说:三月份老贺走的签子,第一次入楫就出了状况,半道上折了回来,听说是东家来的个人活生生没了,寻了底儿翻天也没个影。这可了不得,以为那头会闹起来,趁机苛减酬金之类的,奇怪的是那群人没一句多话,平静的有点诡异,跟着就磋商起了下次行动,很快,便有了第二次入楫。
转眼到了日子,他依约转交了窍棨,也就这次不久,贾厉找上他,目的明确:若过了他的归泅,就将其回转到我手里,并留了句话:一看之下,自然明白…
这就是为何,我会收到个打开不了的四窍棨。
上述听着泾渭分明,可我仍没弄清贾的目的,跟这疯子早老死不相往来,但这么多年,我很了解这斯,他做事虽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却从不行无据之举,一定有什么必须的根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另外,很重要的一点:他最后这句话又是何意?
老贺这中间人别的不说,心思特活络儿,会琢磨人,跟着就说:“咱贺主子回楫时,曾带回样东西,那会儿,怎么瞅着怎么觉着不对,我印象深着嘞,他那几天真不太妙,经常自个儿发愣,一愣就是好半天,眼神直发直,看着都瘆人哩!”,说着蹲下去捡窍棨,接着又道:”另外啊我听人言语,好像正因为这玩意儿,他才急着第二次入楫的”。
说完,已打开了四簧锁,一个掌心大小的物件落在手里。
第一眼过去,象是种动物的壳甲或鳞片,并无特别之处:整体通透呈半透明状,表面摸着有磨砂感,以为雕有类似玉器的饰纹,但细看就只能看见隐约的白印,倒更象是刮擦痕,再往上是个凹状口,只有扣儿大,却有种多余的突兀感。
外层绕着圈扭曲怪异的金属饰品,贴上去很凉也看不出冶制材质,称奇的是:两者衔接处没有一点浇铸的痕迹,契合的浑然一体。但稍一观察,还是有了发现:这外饰的底子有种很亮的黑漆色质感,很像深埋古物中的黑漆古。另外,其浅表层也密布着复杂的多沁色,这是长期与水跟土壤里的矿物质风化腐蚀形成的。
两处都在说明:这是件不可多得的古物,年代已相当久远了。
可惜的是,底部的边缘有明显的切割印,痕迹很新鲜。也就是说,这件古物,最近被人为毁坏过,我手里的是个残破品,应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从喟叹中回过神时,眼前这人的手上,多了只翡色翠瓶,里头是半匙浊液,随着晃动,已经呈现出了淡淡的血色,见此,他将货摊清了块地儿,接着拾过“壳甲”,上下变着高度,让其影子正好跟摊布空余处重合。
我满腹狐疑,问这是在干嘛,他不应声,又摇晃几下那瓶液体后,尽数滴进“壳甲”上的小凹口里,这才龇着牙道:“您就瞧好咯冯爷”。
片刻后,血色浊液竟开始融进了那些“擦痕”白印,在里面快速穿梭起来,我瞠目结舌:原来所谓的磨砂感,是因其表层镂有浅状沟槽,这些暗槽极其细密规整,从而汇成了千百条重叠交织的脉络网——我第一次震惊于这东西工艺程度之高超,着实令人咂舌…
不消片刻,摊布上投映的光影纵横交错,逐渐呈现出了复杂的点线面,随着浊液的不断涌入,隐绰的图案开始愈发的完整精细,我按捺不住激动,几乎断定:这上面镂刻的是件跨越时间天堑的“微雕”,徜徉了悠悠岁月,即将要完整的呈现在我面前。
但很快,随着流动停滞,映射线影的回环闭合,局促的期待一下子被倾覆,取而代之的是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跟无尽的不真实感:我周围瞬间死寂下来,所有的声音、景像都在迅速模糊溶解,除了耳中不断放大的蝉鸣声,整个世界只剩下摊布上的那幅投影像,在光线下曳动扭曲着,显得虚幻而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