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灵是典型的外乡人打扮,他裹着着厚厚的黑斗篷,将自己的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却因为要在蘑菇田里工作,挽起了袖子,扎起了裤脚,用那本该养尊处优的手与淤泥交缠。
足足十个小时的劳作,他换来了报酬——
一碗蘑菇汤,白水煮的,没有任何调料,但却喝得津津有味,这是永夜以来人们赖以充饥的唯一食物。
就在他要将这个碗舔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头脑开始昏胀,人晃荡一下摔在泥地上时还护着那个碗,迷迷糊糊地看着不远处的脚步,听着那小心翼翼地讨好——
“先生,这个外来者一定是偷渡而来的难民。”
阿特灵略带遗憾地想这碗汤注定是舔不到底了。
这个不苟言笑的队伍拖拽着来自没有凭证的难民,将他们带到不知何处,总归是落个处决的下场。
阿特灵晕乎乎的,一路的颠簸让他恶心,尤其是队伍行驶到臭气熏天的废河时,那股气涌入喉咙,顺着食道又被吐了出去,引起了守卫者的勃然大怒,一道鞭子甩过去,他直接被抽到了马车下,就势翻滚落入了废河。
水花四溅,守卫者迅速躲开那黑漆漆的污水,皱着眉头吩咐下属去河里捞人。
只是这废河肮脏,几个犹豫瞬间,人已经不再吐着泡泡了。
“要不然就算了?”
“反正还抓到了这几个难民,够交差了。”
“行吧,行吧,赶紧离开这臭死了。”
……
最终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谁也没有关注到废河的下游的声响。
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吻着淤泥,爬上礁石,顾不得那些扎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魔草,饥寒让他看不清眼前,发抖的身体又被血污覆盖,但是还要匍匐前行。
求生的欲望让他顺从着直觉,到达这个中央有个索兰花的环形场所。
这里先前是鹅黄色、垂着珍珠帘的,现在变成灰扑扑、被焚烧后的庙宇遗迹,遭到了荒芜凄凉的作客,里面的神祇不再得到人们的供奉,甚至遗忘。
阿特灵躺在一侧的废墟上,身上的伤口随着月色流动而崩裂,汇聚成一个奇异的魔法阵,大量的失血让他意识陷入了模糊,发白的嘴唇自以为大幅度的张闭,实际上连蠕动都做不到了。
我是要死了吗?
也许是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了,神智格外的清醒,听着自己不再强壮的心跳,思绪开始到处飘散。
——祝莫特里尔光芒万丈!
永夜前夕的国庆呼喊在耳畔反复响起,彼时的莫特里尔可是整个大陆最强大的帝国之一,也是抗击黑暗神入侵的主力。
——吾言,此后再无莫特里尔。
永夜后,黑暗神的箴言让这个偌大的帝国毁于一旦,逃难的国民被一个又一个抓出来处决,没有人敢收留黄头发的莫里人,所谓斩草除根不过如此。
——莫特里尔的历任先祖会保佑他们的后裔的,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刻,先祖就会出现。
这个从小听到大的传说忽然在脑海中浮现,阿特灵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莫特里尔最后的血脉就要在今天断掉了,传说不过就是骗人的。
凄厉的猫头鹰声响彻云霄,凋零的枯叶覆盖在他的四肢上,流动的空气也逐渐凝固,气息再也无法从鼻子到胸腔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有什么利器划破了虚空的声响。
下一秒,一个柔软的触感踢了踢他冰冷的身躯,温热的却是无形的手掀开了他面颊上的落叶。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人”。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半魔人。漆黑如瀑的长发垂挂在她的胸前,永夜般深邃的眼瞳中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黑发黑眸,是魔族与人族混血的后裔典型外表。
而这样的半魔人此刻身上穿得也是非常奇异的服饰,那约莫是到膝盖的睡裙,粉色的、还绣着兔子的纹理,有些可爱,随着裸露在外大片的小腿肌肤向下看去,白皙的脚上套着浅黄色的、夸张的鸭子形状的拖鞋。
这样的打扮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样草木丛生荒芜凄冷的废墟,反而应该是在温室,优哉游哉地享受,阿特灵做出这样的判断。
“现在是光明历多少年了?”奇怪的半魔人问道。
“现在是黑暗历二年,”阿特灵下意识地回答道,“已经没有光明历了。”
半魔人略微蹙眉,眉峰上的一颗小痣上扬,“莫特里尔又是哪一任君王了?夏佐几世?”
“莫特里尔已经灭国了,没有君王了,亡国之君是夏佐三世。”阿特灵露出嘲讽的笑容。
半魔人的神情极为复杂,也许是愤怒或者是痛苦,但其中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最为明显,在亡国前他看过太多次这样的表情,这个女人跟莫特里尔有什么样的关系?
“您是夏佐一世之人?”
半魔人上下打量他,“小子,吾名玛格丽塔。”
莫特里尔历任君王里只有一位女性领导人,后世尊称她为玛格丽塔女王。在她逝世以后,这个名字成为大陆最为广泛使用的女名,但是奇异的是阿特灵瞬间懂得了她的意思,唯一一个不用说自己姓氏,以玛格丽塔单名为荣的人。
“曾祖母?!”
玛格丽塔眨了眨眼睛,从容不迫地脸上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啊咧?”
他们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个墓穴,不知名的叶子成了阿特灵的毯子。面前的篝火燃烧着,跳跃的火苗似乎想与玛格丽塔白皙的手玩闹,几度吞噬又几度避开。
阿特灵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在清洁魔法下焕然一新,露出了他小麦色般青涩的脸庞,此刻柔顺的栗色卷发耷拉在耳旁,琥珀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自己的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