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他,玉清忽然道:“不死者的器量与决心,令我钦服,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先说一下。”
“虽然我不相信,但不死者却到底是我太平道的精神寄托,不可以这样浪费,所以,下面我会放出风声,说您只是一个掩护,一个上清真人为了保护真正的不死者而抛出来的幌子,至于真正的不死者,则早在多年以前就被上清发现并收在身侧,悉心培养…”
面不改色,云冲波微笑着道:“我没有意见。”
“其实,我本来就一直觉得,闻霜是比我更合适蹈海的人选。”
目注云冲波良久,玉清忽然一揖到地,道:“玉清别过不死者,渴昐再逢之期。”更无它话,一转身,携着萧闻霜径自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宜禾南门。
“贤侄,贤侄,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废话!不是说了吗,我们去青州,你不早就说你很熟悉那边地头的吗?”
“可是,这里才刚刚太平下来,你至少应该等到大叔再帮助几个人再走,而且,咱们这一路上吃住赶路的钱到底怎么算,你也没有说清楚…”
“那就是说,你还是更想让我告诉城里的黑水人,你就是那个价值一千两银子的家伙了?!”
再不理会哭哭啼啼的花胜荣,云冲波把他强行踹上马背,一手扯着马缰,才向小音笑道:“那么,你决定还是跟着赵大哥回中原了?”见小音点头,又笑道:“确实,还是他可靠些,你路上也少吃些苦。”说着一拱手,道:“我也不等赵大哥回来了,你帮我告诉他一声,谢谢了。”便翻身上马,赶着花胜荣去了。只留下一个小音,默默的立在风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方才吐出一句,似是咒骂。
“这只老狐狸…”
随着这若有若无的语声,流赤雷鬼魅般的现身,道:“姐,为什么让他走了?”
微微的一笑,流风道:“不让他走,又能怎样?”
“玉清这只老狐狸…虽然确实分开了贪狼和不死者,但同时,他也唤醒了不死者的心,唤醒了一些很讨厌,很讨厌的东西。”
“这个男孩子,好象正在要变成男人了呢…”
忽笑道:“但答应他的事,却不能办了,东西都收好了么?”见流雷雷点头,就道:“那就走吧,越快越好。”
流赤雷奇道:“这么紧,为什么?”流风懒懒一笑,道:“不明白么?”就道:“这地方,马上就是一团火海了!”
之后便一直无话,二人原没什么行李,不一时,已化身商旅,自宜禾东门而出,出门时,流风却又停住车,下来,将这城上下打量了一遍,方默默的上了车,道声:“走吧”,却将话藏进了心中。
(如此手段,如此布置,二表哥,你真是好狠的心…)
半天时间内,几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离开了宜禾。所以,当史官或是文士们来记录之后的事情时,就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了,虽然,基于各自出发和侧重点的不同,他们的记录详简各别、也有着不同的褒贬,但总的来说,他们所在讲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开京书象先本纪》当中,是这样说的:“(帝)御项骑六日,九败之,却其,遂召诸绅燕乐,是夜,竟有肘掖之变,城终不得守。”
至于《通鉴》一书,则述为:“…攻守百端,各逞其能,(守)九却夷骑,然终失于内,所以知守土之道,第一当绝内变。”
与着眼点在记录史事或是治事得失的史书不同,《翼九先生游记》当中是这样感想的:“…今之宜禾,四城弃已历百年,然睹之抚之,犹可想见昔时之壮:六仓半颓,亦胜大邑之储,城头草长,仍有千人之台,据城下望,视人如蚁,城洞坚深,一丸可堵,然不过一卒子作乱,一门守玩忽,即一夜而沦,便有千家号哭,万室丧亲,虽今思之,犹觉痛切!”
稍后,又批曰:“所以知非我族类者终不可尽信其心也。”
而,在与这次事情有最大利害关系的《宜禾志》中,则有着最为详细的记述。
“…经六日,项人反走,(帝象先)引轻骑逐之,近夜乃返,于是宴诸将及士绅,饮竟夜,不意有谁何卒反,潜开北门,项人返,乃入城,幸得帝象先率众死斗,激斗至明,夷乃走,然六仓尽焚。”
纵观整个大夏历史,象这样的一城攻守上演过何止百万出,便止考于此前后五十年内,这种双方总兵力尚不足一万的争斗也是林林总总,难以尽述,事实上,若非是在这次事情中出现了帝象先和金络脑这两个在此后震录史册的名字,可能,就连这个样子的记载也不会被保留下来。
仅此而已。
从这样的文字中,难以读到当时有多少人倒在刀下或者火中,更难以读出当时百姓的恐惧和仓皇,纵然这在史书上真得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兵斗,但对那些在这次战斗中永远失去掉亲人或是生命的人来说,这却是比全部历史都更加沉重,更加重要的回忆。
而且,在这样的文字中,也没法读到历史的全部。
根据地方志的记载,天色转明,项人退走后,帝象先“不暇解甲,亲恤百姓,并令开诸仓,取残粮食民。”但,事实上,在项人退走和帝象先慰民之前,宜禾城中还曾有过任何史家都不知道的插曲。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事实尽在眼前,义父…您还想要什么解释呢?”
对少数知道王思千存在的军将来说,为何他没有在夜前出手襄助已方就是一件怪事,而最后,他们也只好对自己解释说,这已是“不可测”的巨人,大概也和“萧将军”,“云将军”等人一样,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在白天离开了这座城市。
知道他还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现在,这个人正默默,但是决无半点软弱感觉的立在王思千的面前。
“利用我的承诺,约束我不要出手阻止项人的破城,这个样子的事情,只能让我更加认定,项人的返回并非预谋,真正献门的也不是黑水人…”
紧紧盯着帝象先,王思千说出了若落在任何宜禾百姓耳中都会有若雷霆的结论:
“…白天出城去的你,并非驱赶而是邀请项人,是你,邀请了他们回头来攻打宜禾的。”
面对这样的结论,帝象先只是点点头,仍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
“对此,我不作任何辩解,因为义父您说的都是事实。”
“项人经已放弃,如果不是我追上去挽留的话,他们不会回来,出卖城池的当然也不是黑水人,那只是一个被我的手下丢在那里当替死鬼的家伙罢了。”
冷淡的语声当中,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帝象先以一种冷漠的坚强来直面着王思千的愤怒,在他的言谈与神态当中,完全看不出他有“在乎”的迹象。
看着他,王思千忽然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对不对?”见帝象先默默点头,又续道:“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你甚于喜欢牧风,虽然牧风比你更温和,在文事上也更为出众,虽然你总是蔑视掉那些古老的知识与规矩,经常会显着不识礼法,但,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也是一个比牧风更为坦率的人。”
微微的躬一躬身,帝象先道:“义父的爱惜栽培之心,象先明白。”
不等王思千说下去,又道:“至于所有这一切,象先这就会解释给义父知道…但,请问义父,您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王思千皱眉道:“你说。”
帝象先再一礼,方道:“今次的宜禾之战,看上去是项人精兵对金州后方的闪击,但骨子里,却是完颜家内部的兄弟觎墙,是么?”
王思千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