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方一闪,忽听一小童唤道:“爷爷,盐又没有了。”云冲波歪头时,见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张脸来,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虽然是对甘宝说话,却一直在瞧云冲波等人,大显好奇。
甘宝叹一口气,挥手道:“去拿些罢。”那女童答应一声,捧只小小坛子溜出门外去了,甘宝又咳了几声,忽然想起,扬声道:“丫头,村东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几天了?”那女童银铃般答应一声道:“三天啦!”说着早一溜烟去了。甘宝咳嗽几声,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来,向三人道:“老儿还有些事情,去去就来,请三位坐一会…”云冲波正无可无不可时,吕彦忽然道:“老丈…让小可随往可好?”甘宝怔一怔,道:“老儿去是干活的,须不是闲耍…”,吕彦垂手伺立,待他说完方恭声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闲耍的。”他自刚才甘宝提起大洪水后神色一直甚为奇怪,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宝,道:“小可只是想要观礼。”
甘宝听到“观礼”二字,微微一顿,上下打量吕彦一番,忽道:“老儿走眼了,错莫这位竟是学问中人么?”
吕彦淡淡一笑,拱手道:“学问二字愧不敢当,只是老丈避世数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礼崩乐坏,风俗浇漓,虽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淫恶祭,非欲为之,苦不知礼也…”甘宝微微点头,道:“欲使风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气…”他口气平平淡淡,教人也听不出是赞赏还是不以为然,一边已向门口慢慢踱去,一边道:“来罢。”吕彦躬身一礼,已是跟了上去。云冲波花胜荣对视一眼,都是一肚皮疑问,只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这村子并不甚大,四人走约一杯茶多些时光已到了那什么“丘家”的门头,云冲波见只贴着些红纸,再没旁的装饰,进出人脸上也不见什么笑容,甘宝于此间显是熟识,也不招呼,便低着头默默向里面去,到堂屋里便有个中年男子上来,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后引,只看向云冲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宝在前面只管走,转眼竟已到了后面卧房,听着里面一个小孩长一声短一声只管哭,云冲波正觉着不便,甘宝已当先迈入,吕彦也跟了进去,云冲波愣一愣,终于也跟着进去。
他在门外稍一耽误,进来时便见甘宝已将那孩子抱在手中,吕彦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前面站着个童子,恭恭敬敬托个盘子,里面却不是什么值钱物色,尽是些碎砖破瓦。
甘宝将那孩子哄了一会,抱着他走到床前—此时那产妇已被人背开,将床空了出来—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云冲波大为好奇,心道:“怎么啦?”却见吕彦将那盘子接过,跟甘宝一齐在床在跪下,更觉惊愕,连嘴都张开也不自觉。
甘宝在那孩子头上摩挲几下,将襁褓轻轻放到床下—方回头时,吕彦早将那盘子奉上。甘宝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颇赞赏,便拣取几块圆钝些瓦块摆个圈子,将那襁褓围住,就立起身来,在床头净净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备好了。”就引着甘宝一行又自这屋里出去,到一屋里,见一张大案,上面尽是神牌,中间一只陶碗,插了几炷香,旁边犹摊着几支未点过的,甘宝取了,闭目祷告一时,将那香点了插上,又静立一时,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过来,笑道:“辛苦三伯了。”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宝家中,云冲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间卧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来,将吕彦扯出来到一个僻静地方道:“你们下午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吕彦似早知他必会有此一问,笑一笑,自怀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来样子的旧书,翻开一页递给云冲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
云冲波一腹狐疑,将书接过看时,居然还是抄本,乃是一笔极秀气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处世之法,正糊涂时,吕彦用手点一点,沿着看过去时,方见写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旁边又另用小字注着“弄瓦之说,自此而生”,墨迹就浓了很多,字体也不一样。
绝非笨人,云冲波一阅已知白天甘宝吕彦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了,却仍觉糊涂,他从小见村中新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仪式。
“这是因为,这些个事情,都已经失传很久了。”
背着手,在月光下这样喟叹着,这一刻的吕彦,竟显着有些落寞。
“这一本书成于约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时侯,这种礼仪就已被注为‘古礼’了,只不过,那时侯的人们至少还知道有此一说,不象今天,就算是圣人门下,书香子弟,也都…唉”一声叹息,极为真挚。
云冲波见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我是说,把一个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么关系…”却不待说完已然后悔。
怒视云冲波,吕彦的眼中简直有火在烧,一时间,云冲波几乎错觉他马上就会挥拳痛殴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却见吕彦又叹一口气,一身怒意已散去无踪,依旧抬头观天,一边喃喃道:“但这也不能怪你,礼崩乐坏数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庙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云兄弟,你弄错了,礼绝对不是小事,那是规矩,是大道,不能错乱的,大夏人这么多,如果没了规矩…唉!”似觉再说下去不便,只长叹一声,便又收住,转身去了。
云冲波愣愣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也不知怎地便大声道:“那么,你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了,对不对?!”
吕彦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却点了点头。
云冲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来这里,就是想来这里重新学习这些过去的礼法、规矩,我和花在叔其实也是被你连累进来的…对不对?!”
从一开始,他就觉这地方委实太奇怪,想来想去也不觉着自己会没缘没故的落进来,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脚的话,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胜荣,就只可能是这个看上去傻兮兮的书生,己也觉着不信,但下午看见他竟对古书研习精通执着若斯,却又开始怀疑起来。
吕彦沉默一下,却道:“这地方不好么?”
云冲波愣一愣,倒觉着没法回答。
不好…这话云冲波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对长于山野的他来说,这地方就令他感到无比的亲切,而无所不在的宁静、亲切、温和等等感觉更是令他无比自在,可是,若果说好的话…
(假如闻霜也在这里的话,倒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一念甫转,云冲波已知道绝不可能,以萧闻霜的性子,绝不可能放下外边的太平道众跑来这里归隐,若是她落进这个地方,此刻可能早试探过几千次如何离开。
(唉…)
肚子里长长叹出口气,云冲波正要开口中,吕彦却已先沉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能带你们进来,也就能带你们出去。”他此刻声音低沉,与初见云冲波等人时大不相同,竟极有威严,倒似一个习惯了号令部众的领袖,云冲波被他语气一镇,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又听吕彦慢慢道:“反正,我也必须要走,不能在此长留的…”语气中却有无数遗憾,就似他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只是不得不为一样。
云冲波正不知如何作答,吕彦已道:“夜了,睡吧。”说着已自走了。
柔和的月光下,瓜都城安静的睡着。
作为大夏国土上的名城之一,瓜都城就有着逼人的气势:雄伟莫名的城墙高逾十丈,周长数十里,城内的建筑高大而古朴,郊外的东山连绵若怀,半包着这古老的城市,另一边是静静躺卧的南湖,象巨大的宝石嵌进在瓜都城中,滋润着这方土地,使之更显华贵,城北,则有大夏四大水系之一的怀水奔流而过,虽然在“润,漾,济,怀”当中只能恭陪末座,但流经瓜都城的这段怀水却宽十数里,视之茫茫,对面不见,每值秋水大涨之时,两岸芦花皆白,一阵风过,漫天飞舞,与苍茫水天连作一片,观之直若浩渺苍穹,无从把握,历史上,曾有过来自北方的霸主挥军至此,却不能再有寸进,最终空叹“无为”北还,后世口口相传,将当年屯兵之处便唤作“无为军”,如今只是瓜都治下一乡,农人累耕,瓜果甚名。
只是,城墙虽高,却无戍守军士,建筑雄美,半数都是空居,就如这巨大的瓜都城,虽然完全可以容纳百万人口,但现在,城中满打满算也只有十来万百姓,其中八成以上还是耕种于城周的农人,至于一般大城习见的巨商士绅,买卖百业,瓜都城几乎是完全欠奉,街道虽宽,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其它大城那种户户有号,家家操业的盛况。
这里,就象是一座睡着了的都市,又象是一座被遗弃了的都市。
但这不是因为瓜都的不宜于居住,不适于发展,事实上,恰恰相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八个字,不光人适用,城市也适用的很啊…”
这样感叹,是约六十年前的著名文士,在东山上遥眺着已显衰败的瓜都时发出,而他所追缅的事情,则还要再回溯三十年。
九十年前。
那时候,开京赵家的治世已持续了两百来年,已显颓态的帝姓因为出现了年号“永初”的中兴之主而再显活力,但许是天不假年,这刚健强硬的霸王比人们估计的更早倒下,还没有培养好自己的继承人,他只能指定四名心腹大臣共同辅佐幼主,便挥手逝去。
如大数情况一样,长于深宫,仓卒出阵的幼主通常都展现不出合乎期待的才能,特别是与前面的帝永初比起来,就更显暗淡,在约莫半年的时间后,四名顾命大臣渐渐失去耐心,合议之后,他们竟决定,行废立之事!
为何?这原因便没法解释,许是真得如后来的指责一样是为了下一步的篡夺而作准备,许真是如他们自己的辩护一样是因为对故主的忠心和责任感,不管怎样,被拥戴上来的帝者并没有感激他们的行动,在可靠掌握了权力之后,他便开始闪电一样的肃清活动,将四大臣当中的两者诛杀,又给予另外一名顾命者机会,要他与另外几名将领统合军队,去讨伐最后一名顾命大臣:时任太傅,却早已见机逃回了家乡的谢晦。
随后,是长达数月的战争,虽然是孤城拒天下,但因为瓜都城的坚固和物质的丰富,再加上易于防守的地势,谢晦便赫然能够支持到了一百天开外,之后,也是因为被同族自背后暗算出卖才最终城陷,在破城之后帝军的评估中,若果不是城中内乱的话,这场战争可能还会要再持续两月以上。而当考虑到攻守双方的兵力是十二比一的时候,这结论就令帝京震惊,而当又有人追溯历史,回忆起在每一次战国时期瓜都都会成为一方势力的根据地时,帝京便决计认真对待,遣出了众多顶级的勘舆人员来将瓜都察看。
最后归纳出的报告,是指瓜都并非凡土,位于袁州西南,与堂州接壤的这里其实是龙运气脉仅次于帝京的风水宝地,虽显薄弱,却已可承帝气,固然之后一直有说法称这个结论是按照某些先行设下的授意而拟出,但,这并不能改变瓜都的命运。
将相关的行政编制降低级别,将官方及军方的高级人员大量撤离,同时也将城中的富商及匠人强行迁离,只留下少量农业人口在此耕种,拆去城门,废弃掉学监、藩库等部门,原本在瓜都进行的会试被移至他城,官方指定的熔银铸钱之所也迁回中部,同时采用种种的手法来破坏掉瓜都的风水,当中就包括了用千寻铁锁横断南湖来尝试束缚王气等规模巨大的措施,如是一年之后,瓜都便几乎成为一座废城。
另外,虽然出卖掉自己的家主和其它约二十名中坚,谢家也未能完全幸免,被从顶级世家的地位贬低到末流世家,奉王命约束在瓜都城内,不得擅迁,三代内不得出仕,和瓜都城用同样的速度向下陨落,转眼之间,谢家就从曾与琅琊王家并称的地位摔到了没法想象的低处,一蹶不振。
百年一瞬,转眼间已物是人非,东山依旧,南湖依旧,城北怀水依旧,天上明月依旧,但除了山湖水月之外,今天的瓜都城中,也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和百年之前进行比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