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注意:屈原之死,乃是赴国之忧,他不是为自己的权位富贵而恸,否则他随时都可回头,他为原则而战,因原则而败,最后则为原则殉身,直到最后一刻,他所关怀的,仍还是楚国的命运,这,也正是在传统文化概念中能够得到最高尊重的思考模式。与之相比,贾谊的愤怒,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
可是,就象千载之后,那位原本也仅止是“大才子”的苏东坡公,在南堕黄州之后反而实现了精神上的腾飞一样,贾谊,也由此开始了他成为不死者,成为永远存活在历史与记忆当中之不死者的旅程。
(千多年后,那位清瘦有髯的大诗人一样因受攻讦离京南下,面对着滔滔的江水、呼啸的山风、阵阵的竹浪,这位失败者反而洗尽了一心的失望愁索,向着天、地、人,向着整个宇宙笑出了他的豪迈、他的豁达,在那之后,中国文学史上才有了“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才有了“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才有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才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甚至,才有了今日仍时时为商贾窃用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整个在日后搞至轰轰烈烈的豪放词派,至此才算是有了自己的源头。)
(可是,我们也应该记得,当苏轼他牵黄擎苍,“千骑卷平岗”的时侯,他已经五十岁了,在那个“人活七十古来稀”的时代中,这几乎已是人生的余烬阶段,在这样的时候蒙受重创,又能在这样的时候舔好伤口,坦然的站起来,仍旧对着世界大张臂膀,去用力的吞吐天风,歌啸豪音,更能够将之前自己的所长再有突破,就此成为一代词宗…)
(所以,苏轼他才能成为中国文天上璀璨群星当中不次李杜,不让五柳的夺目巨星。)
(自古以来,中国也不知有多少大才子或是自以为的大才子蒙冤失意,仅宋“元佑党人”一案,南窜名臣何止百人?但,之中亦只出了一个苏东坡。)
(又扯远了,再拉回来吧。)
关于贾谊在长沙任太傅期间的事情,太史公一点也没说,只有这样的一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
没了。
关于贾谊在这期间有何建树,有何政治观点,一字未提,只是全文纪录了他另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鸮赋。
当然,对照检索其它方面的资料,我们还是可以知道他在此期有作一些事情,其中包括上书为他的政敌声援,就当时的一些经济政策提出意见……不过,在我看来,有此一文,已经足够了,足够告诉我们贾谊在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都有了什么变化,为什么?请向下看:
鸮,当时长沙的俗称是“服”,具体是什么鸟,我也不清楚,照记述来看,是一种和喜鹊差不多大的黑鸟,有一天突然飞到了贾谊的屋子里,呆呆的看着他,也不飞走。
(再扯一下,看到这里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埃德加坡,这家伙曾写过一首长诗叫“乌鸦”,讲得也是有一天一只黑鸟飞进他家里,冷冷看着他也不飞走的事情,如果是当年咱家还在迷比较文学的时候,单就这个就能敷衍一篇论文出来……不过,全诗气氛技巧和贾谊就没得比了,至少文字就太啰嗦,只能说还算有趣。)
一开始,贾谊就把气氛处理的很压抑,他占了一下,说“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就是说野鸟自个飞进来啦,看来主人快要搬出去啦!
读到这里,我们要结合上贾谊当时所处的环境,从开始太史公就说了: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就是说贾谊自个儿就担心自己可能会活不长,人要心里有想法,就容易瞎联想,他现在就也是这样。
接着,他就干脆搬把凳子坐下,和这服鸟正式聊开了。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看样子你也不一凡鸟,不然不会吓也吓不走,那你就说说吧:我下面会怎样?能调走就告诉我,得在这呆一辈子更要告诉我,怎么都成,但反正得给个准话。
要咱们在边上,准觉他至少傻了一半:没事你跟一鸟呕什么气啊?可,不,那鸟还真答理他了。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叹一口气,那鸟一抬头,抖抖膀子,开始聊了,不过他到底是一鸟啊,说不出人话,所以要贾谊自个去悟,就是“对以意。”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o,运数这东西,谁能说清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你让我说人命好命坏,可怎么说啊,好事有时就是坏事,坏事有时变成好事,忧喜吉凶,他们是聚门同域的,在一块儿。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吴厉害吧?可夫差被挂掉了,越那地穷吧?人勾践后来还整到春秋五霸,李斯不是很能耐吗?最后什么刑都使他身上了,傅说干施工那会苦不苦?后来给武丁当了宰相。
于是,一人一鸟,一齐叹了一口气。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命这东西啊,真td的是说不清啊!
然后,那鸟想想,不能尽整这消极的啊?给你讲讲道理吧: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天意飘渺,你那知那块云就盖到你了?道这东西,你那有本事算清楚?什么东西都有你看不到的规律,你小子瞎着急啥呢?!
之后,便是秦汉古文中最有名的独白之一:(瞧见下面那段文字没反应的,别和我说你看过射雕)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告你吧小子,这天地就一火炉,那个“命”就是这看炉的工人,日月更替,如炭熊熊,而万物生灵就是炉里那被烧的嘟嘟冒泡的铜汁儿。
明白了?你就一滴铜汁罢了!聚散离合,那有什么道理啊,成败喜悲,那是没头的,你现在是人不假,可也没啥,就算是突然变成阿狗阿猫啊,都不奇怪!
在这里,以及上面福祸相连的影响,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出老庄思想对贾谊的影响,特别是那对于“人之为人的偶然性”的思考,简直和庄周梦蝶那事如出一辙,而且有着一种极深的豁达,一种无谓:为人如何?不足控抟,异物如何?不足为患!
看见没,这个阶段的贾谊,对于老庄的理解已经有了很深的段数,可以把梦蝶精神吃到这个地步,把道德经这样灵活的改造融合进自己的作品,绝对需要很长时间的阅读与思考,可不是象獭祭鱼一样抓几块竹子在手头边翻边抄就能写出来的。
但这一下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贾谊虽然少解诗书,可他循得是李斯韩非那一路数,是法家筋骨哎!充其量再加上点儒学礼法,可没老庄什么事啊!
不用往远里走,就看三年前那文字,吊屈原赋,里面除了牢骚还是牢骚,指天骂地,壮怀激烈,可没半点老庄的影子在里面吧?
说到贾谊早期和老庄思想的交集,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
《史记》中的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诸篇,因为是诸少孙所作,地位、价值均相对较低,也就相当于高鹗整得那什么“兰桂齐芳”……不过,其中倒也有一些有意思的资料。
《日者列传》(话说,这个日者的意思可不是ingn……是占卜者的意思。)中提到一个人,叫司马季主,卜於长安东市。放到今天来说,就是个在北京天桥下边算命的半仙。
不过这个半仙,他有名啊!
当时,贾谊刚入朝,还干着博士,有天,和一个同事叫宋忠的,“俱出洗沐。”
这个洗沐,并不是真去洗澡,而是当时官员的一种假日名称,五日一洗沐。说两人俱出洗沐,其实就是两人一道出去遛弯了。
他们去那儿呢……去看司马半仙去了。
贾谊去看半仙的理由很有趣:“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
我听说啊,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圣人们如果不当官,就会去装神弄鬼,现在朝中的官我都见过了,也看清了,那就再碰碰运气,去算命的当中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