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抱月才要抖动缰绳,尚未完全转回来的视线中忽然拢到一个身影。
是马冰!
说好了那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马冰!
她就坐在城门口的酒肆里,温柔地注视着。
与张抱月的视线交汇的瞬间,马冰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笑了下,端起手中酒碗遥遥示意。
她张了张嘴,说了几个字。
哪怕隔着那么远,根本听不到,但张抱月还是看懂了。
她说自由。”
见张抱月愣愣出神,蒲草下意识跟着看了眼,几乎要叫出声来。
守城侍卫再一次催促起来,张抱月忽然笑了,笑着掉了泪。
她终于抖动缰绳,催动马车,“驾!”
马冰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那辆满载希望的马车吱呀呀动起来。
车轮凌凌转动,先是走,继而跑,最后终究迎着透着冷意的西北风狂奔起来。
外面的天地多么宽阔,只是一会儿工夫,那辆马车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周围一切照旧,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两个勇敢的姑娘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酒肆的伙计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路边摊贩还在奋力叫卖,有刚入城的孩童拉着父亲的手,巴巴儿看着摊子上色彩鲜艳的泥人……
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马冰又坐了会儿,才站起身来,付了酒钱,慢悠悠往回走。
天气很好,秋日独有的烈日肆意照耀,晒得人浑身发烫。
不知哪里飞来几只鸽子,咕咕叫着,拍打着洁白的羽翼自蓝天中斜斜飞过。
马冰忍不住站住,手搭凉棚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目送那些纯洁的白鸽远去。
飞吧,飞吧!
你们自由了!青楼花会当日,艳阳高照,晒得水面波光粼粼;脂粉飘香,熏得游人翩然欲醉。
因香气太浓太繁杂,甚至混出一股类似血的腥气。
或许青楼女子的蹿红史中,本就浸透了鲜血。
百花楼的老鸨有些气闷,不住甩着帕子,分明是冷天,却愣是折腾出汗来。
原本打算好了今儿让张抱月上去热场子,可没想到她早起就说身子不爽,瞧着脸儿黄黄的,人儿蔫蔫的,着实不像样子,只得作罢。
所幸百花楼并非张抱月一枝独秀,便叫另外几个窑姐儿登台献艺也是一样的。
青楼花会是个大日子,老鸨忙着为自家三个雏儿闯名头,忙得陀螺一般,一时竟也顾不上后头。
左右那些丫头片子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捏着,跑了就是逃奴,能去哪儿?
谅她们也不敢。
花会就在花街上举办,几条花街相交的十字路口中央搭起高高的戏台,四周的高楼上坐满嫖客,热闹得不得了。
他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还有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对着下头登台的女子们品头论足,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大笑。
兴致来了,或许会赋诗一首,引来阵阵喝彩,然后传为风流韵事。
对他们而言,今日不过一场热闹。
但却是许多女子悲剧一生的开幕。
张抱月和蒲草在后头屋子里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热闹声,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心脏砰砰直跳。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那高台上的货物。
今儿这样一年一度的热闹,本就有些人手不足。
而那些打手也难免被外面热闹吸引,见这边没有动静,大多会擅离职守,偷偷跑去围观。
过去很多年都没有窑姐儿逃跑,他们早已放松警惕。
两人偷偷在屋里卸了妆,露出两张如出一辙的大黄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张抱月想了一回,从妆匣内取出眉笔等物,又将两人的眉毛抹得粗粗的,眼下也弄出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越发不起眼。
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张抱月和蒲草本非绝色女郎,如今没了妆容,又黄脸粗眉黑眼袋,瞧着也不过是个平头正脸罢了。
等再在外头磋磨数日,失于保养,自然就更不起眼了。
做完这一切,张抱月缓缓吐了口气,盯着妆匣看了会儿,啪一下合上。
那妆匣乃是曾经自己当红时,一位恩客送的,以整块紫檀木抠成,外面镶满了螺钿、珍珠和宝石,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