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园门不够宽敞,本就是小亭雅阁,算得上京师达官贵人消遣的一处好所在,为了配这份玲珑精巧,修的照壁便是镂空显景的雅筑,两侧道上都挤着满当当的人,一路低头寻玉的他还埋头在地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撞在别人的腰上,那人回头正要为这打扰生气,见是梁何欢,也不好发作,躲的远些依旧踮着脚往别处挤了,他便一路找到照壁的座上,才放弃抬起身子,这一起身倒是不要紧,那两片镂空花砖的另一边地上,不就是他的翠月珏吗?
拥挤的人群并不给他机会转过照壁,便有一只织锦绣靴正正巧巧的要踏在那薄薄玉珏上,他紧声喊起来,“别踩——”
李珏的腿被这声下退半步,抚着心口瞪着一双大眼睛恼恨恨的看着那镂花海棠后的人,齐钰看到了青砖上的一点翠绿,弯腰捡了起来,还不等她细看,李珏便打她手里夺了过去,心想着什么东西,值得吓到本公主,本要摔在地上,没想到弯弯小小的,不知雕刻了些什么,倒还蛮别致,她朝着墙后的人问,“你的东西吗?”
真美!
梁何欢心里念着,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隔着一片青砖,一张面纱,她的容颜被遮掩了大半,额顶的碎发散漫着被春风吹拂,像一朵轻盈的蒲公英飘起来,那一双弯眉,未经修饰,不着粉黛,自成柳叶,恰当的点在那一双天下最美的眼睛上面,而那眼里,此刻只有他的影子。
里面嵌着一个呆若木鸡的他。
“诶!问你话呢,”李珏再招招手里的东西,“是你的东西吗?”
“是,是是!”梁何欢居然有些结巴了。
“挺好看的,”李珏笑道,再看看手里的小玉片,没留神,居然还是纹理相合的两块玉片呢,“玉珏?”她手指头在两块玉片上都点一点,“还合本合我的名呢!”
“姑娘芳名为珏吗?”隔着一道墙,梁何欢忘了唐突,也丢了平素的清冷傲气。
李珏愣神看他,这天下,还无人敢问她的闺名呢,天下人只知道,齐贵妃当年有孕,天生异象,只说此胎尊贵异常,天星降世,李湛便以为定是为皇子,选了“珏”字,意为玉中之王,有了托付天下之意,未曾想,诞下来却是女婴,却也是灵动活泼,十分得他的喜爱,便依旧赐名为“珏”,是这宫里唯一依着皇子取名的公主,在外,百姓却也只知“汝阳公主”,无人知李珏。
“隔着一堵墙聊什么闺名芳名的,梁公子难道是要拦着我们吗?”领着公主来这种地方该打,带着公主抛头露面去演该杀,被宵小之徒轻薄便是株连之罪,烟萝担心李珏说漏嘴,忙拦下话头,齐钰看烟萝使眼色,会意,忙牵着齐钰手往里走,顺手打李珏手里拿过玉珏,路过梁何欢时候交还在他手里,“自己收好了,别一惊一乍的吓到我们!”
“吓到姑娘了吗?”梁何欢忙问,吓人的话是齐钰说的,他紧张的却是李珏。
“当然,吓得我心都跳快了!”李珏再在自己心口摸摸,“现下好了,缓过去了!”
姑娘缓了心绪,那一双眼睛望过来,却叫他的心快了两拍,“是梁某唐突,”他伸出手去,“梁某身无长物,姑娘既然觉着玉珏别致,便送与姑娘,全做惊了姑娘的一点歉意。”
李珏什么贵重玩物没有?因着名字里的这个“珏”字,年年生辰李湛都打一双绝世玉璧给她,这两块小玉片,没那些一个边角料漂亮,便是珠钗首饰上,也不用这样翠不翠青不青的玉料,若是平素给她,她自然是看不上的,可是今日不同,是这人吓到了她的赔礼,既然她确实被吓到了,顺理成章,她便收下这玉珏,只拉开腰里的荷包,随手丢了进去。
“本我饶了你了!别放在心上!”她把荷包往腰里一塞,跟着齐钰往里面走去。
这一日排演,梁何欢才知,便如当日瞧上他的文笔和琴音一样,齐钰物色到的这姑娘,也是有些未经雕琢的恣意洒脱在身,比着这园子里调教过的身段手法和一般无二的婉转嗓音,这音色便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声妙音,是他这些年从未听过的。
尤其是那悦耳的笑声,只有欢愉,未带一点其他情绪的掺杂,更是难得。
在台上,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狐妖小翠,离了台,便是自带一身通体气派不容外人进的千金,他不是王生,更不是名门,除了为她一遍一遍弹奏滚瓜烂熟的古琴,衬她的歌声绕梁,他并不再敢靠近半分。
他不敢想,有一日,会有一个姑娘,他不知她的名姓,身家,甚至不知她的容颜样貌,只是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如此念念不忘,辗转反侧。
是他也堕落至此,见色起意?还是那姑娘,真是山里来的狐妖,能勾人心神,叫人萦绕心田不敢忘怀?
起身燃起纱灯,宣纸铺开,沉心磨墨,眼前只有她的一双眼睛,毫无情绪,不见波澜,却是那般清澈漂亮,提笔,一条细线缓缓铺开,一笔一笔,在纸上绘出一双眼睛。
像吗?停笔后他再看两眼。
不像!
她的眼睛灵动,不是这般死气。
再画,空洞无物,不似她包容万象。
再画,妩媚有余,却失风情。
再画,再画!再再画!
不是她,任凭他的画笔如何展开,笔触如何清晰,也画不出她羽扇般的睫毛,那独一无二的双眸。
更不敢想,她眸中仅有他时的样子!
正为自己的无用气恼时,却想起了敲门声,也惊的他战栗一瞬,手里画笔落在画纸上的眉心间。
“公子,还没睡吗?”门外,是灵熙的声音。
“夜里燥热,睡不安稳,起来看会儿书。”把桌上的画纸团在地上,他坐下来,看着满地的纸团发呆。
“已经子时末了,公子早些睡吧,明日还赶着入城去园子里呢。”灵熙嘱咐道。
已经子时末了?
已经这么晚了?
他有些懊恼,今日歇的这样晚,明日去晚了,便自然有旁的乐师替他,如何能靠她近些,为她伴奏?听她唱他写就的词?
爬上床去,逼着自己早睡,便是为了见她的眼睛,也该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