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衣躺在破毡被窝里的阿刁,已经辗转半个时辰了,明明身体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却还是睡不着。
手上和脸上被冻裂和冰渣割伤的口子,每到放松下来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无比强烈的疼痛,一种火辣辣的灼痛感,像被无数的蝎子蛰一样。这让阿刁感觉愈加烦躁。
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阿刁心里一阵阵发凉,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就在今日午时,吃完参杂着冰渣的饭后,按惯例本是他们休息的时刻,却被那些监守的兵卒驱赶起来,要他们继续挖冰。
本就严重不足的休息时间被一再挤占,这让所有人不满。
不给吃不给穿,现在还不让休息,所有积攒下来的怨气终于爆发了。
众人愤怒的扔下手中的工具,叫嚷着必须让他们休息,必须让他们吃饱饭……
人们愤怒的诉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回应众人的也只是无情的鞭子和冰冷的长戟。
愤怒反抗的众人得到的只有无情的杀戮。
那一幕阿刁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在众人的反抗开始后,镇将卫宏率着一队黑甲兵赶来,而说话的却不是卫宏,是卫宏身边一个锦衣玄服,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那人的声音比冰晶还要冰冷,一开口就是让黑甲兵杀人,一直杀到众人噤若寒蝉。被杀掉的人足足有上百人之多,流出的血一片艳红,浸染了整个冰原。
死人是最大的威慑,被杀了上百人之后,剩下的时间再也没有人闹事了,所有人只能忍气吞声,继续被女又役着,无止无休的挖冰。
阿刁躺在破被窝中,紧裹着周围的毡被,脑中烦乱,思绪翻飞不止。
他本是生在官宦之家的逍遥少爷,却在他九岁那一年,家中遭逢巨变,原因是他那身为州府末吏小官的父亲,被一桩莫须有的反叛案牵连其中,举家被判流放,可最终活着到流州的只有他一人,双亲都在途中抑郁染病而亡。
接连不断的变故和打击让他心神恍惚,无时不感到心惊害怕,这让他变得非常谨慎胆小。
来到流州十铺冰场后的他,当时只有九岁,是一个胆小卑微的人,任何人的话都不敢违背,因此受到了很多人的欺负。
此前的十铺冰场并不像现在这样惨无人道。在之前,每年夏天需要供往王都的冰晶都是数量有限的,而十铺冰场也会用全年的时间来做准备,甚至还会因为采挖出来的冰晶过多的原因,被镇将卫宏私自贩卖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往年即使是在夏天供冰量最大的时候,冰场的挖冰人也能有足够的时间来休息。而且在冬季天气寒冷,或者遇到大雪大风天时,挖冰的人们也还可以窝在营地里不用干活,而这也是十铺冰场的刑徒们多年来没有发生大乱的根本原因。也是阿刁能从九岁的年龄,在这苦寒之地活下来的原因。
当然,十铺冰场的采冰人,他们的遭遇也并不是那么无辜,他们的不幸也多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要知道这些人都是一年年因罪流放过来的刑徒。
在这些人里,有举族获罪的犯官流民,有作恶多端的匪盗奸邪;在他们里面有人或许无罪,但更多的却是罪行累累的恶徒,这些人奸猾狡诈,凶狠难驯,聚集在一处时更是天天无端生事,而这也不难理解,因为他们在外面时,就多是些无法无天之人,所以即使被判罪服刑,也是谁也不肯屈服于他人,相互之间纠集争斗,在十铺冰场这小小囚地里也要争做老大。
也是因为此,以前十铺冰场死掉的人,不是累死饿死之人,而是互相之间被打死的人。
对镇将卫宏来说,十铺冰场的刑徒们,在踏入流州冰原的那一刻起,性命就已经被握在了他的手中,只要不对抗他的统治,死了谁,死了多少,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因此刑徒之间争执打架死了人,他都不在乎,甚至只要事情不要闹大失控,他都不会去管。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卫宏放任凉炎大开杀戮的原因。人可以死,但绝不能大乱失控。
人死了,还会源源不断的被送来,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朝延也不会有任何怪罪,但要是生乱失控,以致于祸害到了流州,那朝延第一个要斩的人就是他了。
镇将卫宏什么样的心思,阿刁猜不到。朝延对卫宏有什么命令,阿刁更是无从得知。但他只知道,如果他再不找机会逃离,那多半就会死在这十铺冰场了,不是死在饥饿和劳累,就是死于混乱。
以前的他,虽然也过的艰苦,但尚且可以忍受,又因为年龄又小,生性又胆小,所以一直听天由命的活着,想着被赦免出去。但自从今年入夏之后的遭遇,目睹了更多的死亡,让他深深的明白,听天由命只会让他死的卑贱且毫无价值,只会为死而死。
为死而受罪活着,这让人愤怒、怨恨,让阿刁无时不在等待机会逃离十铺冰场。
其实,十铺冰场的刑徒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的,他们承受痛苦,被折磨的根源,今年入夏无休无止的增加采冰量,完全是因为某一夜禁宫深处传出的一个字。
热!
刑徒们不可能知道,远在流州数千里之外的朱雀王朝王都苍梧城,自今年入夏以来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天气酷热缺水,每天都有人热死渴死。再加上北地三州多地干旱,王都附近又出现瘟疫,这让朱雀王朝的皇帝陛下很生气。
因为这影响了皇帝陛下的第一等大事,不能让他静心修行问道。
天不下雨,是天灾,但在朝延这个权力争锋的中枢之地,天灾就成了人祸。
先有宰相李公辅为赈灾抚民,提携亲信上位,集党贪污。后有左副都御史周正岳上书弹劾宰相李公辅擅权祸国,却被皇帝杖毙。再之后,钦天监监正奉命观星问天,然后因为一句“宫中有妖孽作祟”被杀,理由是暗指贵妃,居心叵测。不是最后的最后,小小钦天监夏官正,因为一句私下发泄抱怨的话“王失其道”,被人告密囚禁而死。
王都内,在上,天无风无雨;在下,朝堂之内,似乎风雨飘摇。
太子祭天祈雨,皇帝下罪己诏,并没有感动上天,依旧无雨又无风。
那一段时间,天气异常,又逢朝堂派系借此党争,皇帝陛下无时不处在暴怒的边缘,因为一点小事杖毙砍头的太监宫女不在少数,整个大明宫噤若寒蝉,燥热压抑的让所有人透不过气来。
在某一天的晚上,已经更报三响了,大明宫深处的禁宫里却突然传出一个幽幽沉沉的声音。
“热……”
皇帝寝宫外面有点打盹的侍奉太监,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稍显不解后,立即大惊失色。然后便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所有宫女太监都动了起来。当然,一切都是极为安静的,他们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的。所以,这里所用的紧锣密鼓,当然只是形容了!
那段时间,皇帝陛下身热心燥,吃什么都不高兴,喝什么都不满意,走到哪里都不舒服;开窗嫌热,关窗嫌闷;处处不对劲,时时在作妖!
为了平息皇帝陛下的燥热,大明宫的总管太监,要求在皇帝陛下走过待着的地方,放置大量的冰晶,并且不能关窗。
如此消暑,大明宫里的六宫主人有学有样,宫里冰窖的储冰就当然不够了。
就算整个夏天都无风无雨,内侍监太监也要让皇帝陛下过上一个清凉的夏天!
这就先有了六百里加急飞书命流州都护督办加倍王都供冰,后有内侍监太监凉炎亲赴流州十铺冰场监督。总之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宫里缺一块冰!
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那个中心而已!
流州十铺冰场的刑徒营地里,破毡被窝中的阿刁已经有了睡意,朦胧中听到了外面的呼啸声。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