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缓缓转过头，凝视了沈定西稍许时间，徐徐道：“起身说话。开皇这个称呼是对他族的威慑，我的子民更喜欢称呼我为禹帝，你想怎么称呼我？”

沈定西起身后没急着回话，他在反复琢磨眼前的开皇到底想表达什么，而开皇也不急着催促他，只静静等着答案。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开皇举步走到沈定西身边，他没有再看沈定西，沈定西则看到了他，那是一张称不上出众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很亮很亮，仿佛眼睛里藏着星星，沈定西以前从未见过如此透彻的眼睛。那副身躯，与沈定西相比好像也强壮不到哪里去。

又一盏茶的时间后，开皇仿佛自言自语地平静说道：“我现在只是一缕执念，一缕在这里等了一万多年还不肯散去的执念。这一万多年，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再为人族开一片自由之地的人出现，但是却别再和我走一样的路。这一万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那么霸道，人族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如果我能敞开胸怀，接纳愿意归入禹夏的他族，是不是就可以万世太平？或者如果我对他族能多一些宽容，我那些到死都不愿放弃禹夏的子民，是不是就不用给我陪葬？”

沈定西转过身，然后后退半步，不与开皇并肩而立，回道：“如果定西今日所见的禹夏不是真正的禹夏，那么禹夏不是输给了太刚易折，而是输给了还是太过仁慈。定西曾阅过关于禹夏的历史残卷，后面还是关将军补充的，关将军说，他族敢滥杀我一人，便灭那族满族，如果陛下真那么做了，相信也不会出现禹夏覆灭的事情。”

开皇摇了摇头，否定道：“我刚死时，也那么认为，认为当初就不该杀一儆百，认为就该把谁灭族。可是后来我渐渐冷静下来，那时的禹夏，虽然国力强盛到即便道门八宗加起来也要避其锋芒，但是，真要打起来，禹夏绝对不可能让天下只有人族，而最后的结果，禹夏会被拖死，禹夏成不了第二个神族，这一点我当时就很清楚，所以我只是统一了人族，赶走了欺压我族的他族，有再犯者我也只是杀鸡儆猴。”

等开皇说完后，沈定西又道：“关将军说，你能寿与天齐？”

开皇不假思索道：“逆天之举，也是必行之路，我登基时，已经四十三岁，不那么做，我无法开出属于人族的自由之地，也是那时，天道法则多出一条人族帝王不可长生，至今我都想不明白，是谁让天道法则多出这么一条。”

沈定西问道：“既然你已经能寿与天齐，打下一地，再用时间去同化一族，是绝对能办到的事情，我不信你没想过如此做，是什么原因让你放弃了？”

开皇沉默了一会儿，道：“两个原因；其一，是一个禹夏与天下万族开战，胜算不足五成，逐个击破更不可能，最多做三次，天下万族便会反应过来，到时候必定是群而攻之的局面；其二，从根本上说，我不想看到另外一个被压榨的族类，人族能抬起头就够了，复仇只会让人族再次进入衰败，所以我一开始就抢来了寿与天齐，我想一直守着人族的自由之地，那些已经自诩修道者不愿意给予平明百姓的尊严，我来树立便是。只是没想到……”

开皇说着突然打住，沈定西丝毫不怕地接口道：“只是没想到你输了，输在了决策上。你高估了万族的决心，对吗？”

开皇转头瞥了沈定西一眼，微微一笑，沈定西顿时心中一火，他读懂了开皇的笑意，顿时大声质问道：“难道不是吗？你知道平民百姓现在的状态吗？从禹夏之后，最多两百年就会爆发一次几乎让人族伤亡过半的战争，一次大战后，百姓最多有近百年的修养时间，然后又会出现不断的小摩擦，续而再引发为大型战争，而偏偏这些战争还是权力和利益引起的内斗。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人会担心人族会不会崛起，因为他们会用各种利益让人族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如果当初你做另外一个选择，即便人族可能还是会被打下象征荣耀的高山，但是也不会有今日的光景，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今日的情景更差了。”

开皇听了为之一愣，他眼中怒火一闪而逝，随后自嘲一笑，现在知道了人族是什么遭遇，又有什么用呢？禹夏已经是过去，而他这个曾经天下无双的开皇，也只不过是一缕残念而已。

沈定西说完后用几息时间抚平心中的怒火，随后平静道：“定西不能寿与天齐，但是定西会在有生之年去做想做的事情，定西会用一切可能再次一统天下，然后再把那些诱导人族内战的族类逐个诛杀，能杀一个是一个。”

开皇有些意外，沈定西知道他的身份竟然还敢大放厥词，他上下打量了沈定西一眼，轻声道：“好吧，就算你有一计安天下的本事，但是你有可以依计行事的人吗？我的意思是，那种只要站出来，别说道门八宗，就算万族领袖见了都要敬畏的强者。据我所知，这样的强者除了主导诛神劫的奈落真人李清远、圣武山祖师横武和道门祖师纵古以及儒祖黄举芳以外，就剩下奈落真人的记名弟子妖王石小婉、圣武山道出恨天低的太叔一、无量山超度地狱十八海的叶伽罗，还有我勉强也能算一个，难不成你身边还有那样的人物？”

沈定西嘴角微微一扬，挂着谁都能看出来的自豪，道：“不出意外的话，会有，再过一些年，沈定东之名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惧。”

开皇稍稍一想，道：“定西？定东？看来是你兄弟。只是，纵然你兄弟会成为那样的强者，你所说的那天也不会到来，从诛神劫到争天劫，再到现在，一万多年来的时间里，天道法则压制，青黄不接的局面太容易出现，你兄弟能活几百年，你能活那么久？我曾想，江兄如果能多活几百年，或许禹夏便不会覆灭，只是，几百年后，禹夏还是会覆灭，寿与天齐只不过我一人尔，万世太平终究只在梦中，欲望和利益一定会反复推翻一次又一次的太平，这是现实，也是难以更改的法则。我相信，你所看过的历史，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

沈定西一愣，心中壮志犹如一簇突遭瓢泼冷水的火焰，差点儿没熄灭。稍许，沈定西问道：“那你不肯散去的执念是为了什么？”

开皇转头不再看沈定西，他凝视着只有死寂的无双城，沉声道：“为了等一个人来继承禹夏的意志，不需要那个人复兴禹夏，我只要那个人知道历史的真相，然后带着这个真相出去，用行动告诉天下百姓，人族永不为奴！人族该有自己的尊严！人族可以拜入道门八宗，但是不要忘了自己曾是一个人！”

说着，开皇转过身再次看着沈定西，说话的语气比之前更重，道：“万族曾以为，有了我这个开皇，才有了举世无双的禹夏，所以他们设计先杀了我，然而他们不知道，是因为人尊该有的尊严，才有了开皇禹昊！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虽然杀了禹昊，但是禹夏并没有覆灭，只要禹夏的意志传了出去，人人皆是禹昊，人人皆是禹夏！这才是真正的禹夏王朝！这，便是我一直在这里等候的原因，至于后人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已经管不着，我只负责让他们认清自己是一个人。而你，不用现在就告诉我，我是你的禹帝还是你的开皇，我已经等了一万多年来，不怕再等一百年。”

此话一出，沈定西怔怔看着开皇，这一刻，不知为何，明明开皇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但是，此时的开皇在沈定西眼里是无限高，无限大，而他，需要努力的仰望开皇，仰望开皇那并不算威严的平静的脸。

原来，有一种平易近人也可以很霸气，有一种平易近人也需要努力仰望。

原来，这才是开天至尊无上至真霸王皇帝的真正含义。那天，是人族的尊严，那真，是开皇自己的初心，那霸，是开皇的决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定西回过神，他发现开皇禹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台阶上瞭望着无双城，这次，他走到开皇身后一步停下，还没开口，开皇便先柔声道：“看，我们禹夏的城是不是很漂亮？我相信，以后会有第二座、第三座，甚至一万座比无双城还要天下无双的城，好想现在就知道它们的名字。”

沈定西心中一阵触动，跟着，他取下头顶见仙不拜见帝不跪的龙攀登云冠，续而双膝触地跪在地上，恭敬道：“会有那一天，但是天下无双的城只有这一座，在后人的心中，它也将是无限大的。”

开皇嘴角扬起，像一个受到大人表扬的孩子那般开心，天真无邪，头也不回地说道：“看来你想告诉我答案了。”

沈定西三叩首，随后起身道：“你不是我的开皇，也不是我的禹帝，而是我族先前，这三叩首是定西斗胆代替天下百姓感谢你，感谢你在这里等着有人将这份意志带出去。”

“回答正确，奖励是你以后的路会很难走。”禹昊转头一笑，对沈定西招了招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笑道：“过来坐下，我来给你讲讲禹夏真正的历史，以及，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