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四年夏,魏军接连败退,刘邺所率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向洛阳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半个魏地陷入战火之时,之前因南地受灾而起又被强行镇压的起义隐隐又有了再燃的苗头。
各地大多兵力都被抽调去阻截刘邺,便是地方官吏感受到水面下的波涛汹涌,也只能粉饰太平,只求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在朝廷又丢了一州之地的消息传来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举起了反旗。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接二连三,四方都有了起义军,其中更有不少大魏地方掌兵的将领,打的旗号便是清君侧。
要清的,自然就是代行皇权的徐后。
她恼怒地撕了有关的奏报,恨不能立时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叛贼都赐死。但大魏军士主力如今都还在阻击刘邺,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些人。
见徐后脸色阴沉,殿中侍候的宫女内侍齐齐跪了下去,敛眉屏声,只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响被拖下去。
徐后站在殿中,急促地喘着气,当日她同刘邺联手时,何曾想到今日局面。
她当然知道刘邺野心勃勃,却不知他的野心远不止一个匈奴,他要的是整个大魏!
当时的徐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大魏在胡人的铁骑下,竟是不堪一击。几十年前,李炎正当壮年,命齐豫领兵,轻易便将匈奴打得丢盔弃甲。
他扶持刘邺登上匈奴王之位,为了表示自己臣服之意,刘邺亲来洛阳为质。谁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十年,局面完全逆转。
是时,大魏风雨飘摇,一时竟有摇摇欲坠之势。
云州,魏军主力退至此处,暂作休整。
云州是洛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云州城丢了,去往的洛阳的路便是一马平川。
如今统率所有兵力的将军是常厉,他是徐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之前升任镇北将军,胡人来犯之后,徐后召集各方驰援,任命他为元帅。
常厉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对待下属总喜欢耍耍威风,萧云深在一月之间被他召集起来开了十七场没什么内容的会后,对此人的好感降到了最低。
不过真要论起来,常厉也不是什么草包,他不过四十余岁,少年从军,此前未曾有败绩,徐后也不会真的提拔一个草包做心腹。
但面对胡人大军,常厉屡战屡败,军中、民间便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质疑他不配做这元帅。
若是齐豫老将军为帅,定然不会是这般局面,随着魏军一路后撤,这般言论甚嚣尘上,自然也传到了常厉耳朵里。
站在云州城头,看着下方安营扎寨的胡人大军,常厉面色阴沉得滴出水来。
若是这一战再输,洛阳城便真的岌岌可危,他就成了大魏的罪人!
刘邺常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只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胡人悍勇,但素来作战不成章法。如今在刘邺麾下,这些自由惯了的胡人指挥起来却如使臂指。
也不知刘邺用什么法子说服了这些不同部落的首领,叫他们甘心追随其后。
李见微其实能理解常厉,以他的目光看,即便将常厉换作齐豫,如今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亲兵端着今日的吃食进了营帐,是麦饭,里面肉眼可见还混着一些泥沙。
作为将领的李见微都只能吃这难以入口的麦饭,那些寻常兵士就更不必说了。
他皱着眉问:“粮草还没发下来?前日运粮的车不是已经到了?”
亲兵说起这件事就来气:“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位元帅的性子,好东西自然要紧着自己属下,咱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看来就不是命!”
“再说,我悄悄去瞧了这回运来的粮草,看着是不少,却都是些放了不知多久,已经生虫的陈粮,那些狗官真是太贪了!”亲兵怒道,“咱们在这儿提着脖子卖命,却连口饱饭也吃不饱!”
说起这事,亲兵便一肚子火。
李见微的笑有些苦涩,他不过是个封地偏远的王爷,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便是知道有人克扣军需,又能如何?
“过两日,会有一批粮草从北地来,你带人悄悄接收,不要闹出什么动静叫人知道。”李见微如是道。
亲兵眼中露出喜意,又有粮草?真不知是哪来的大善人,自殿下出兵以来,一直悄悄支援,这才叫他们不必饿着肚子与胡人作战。
亲兵喜滋滋地走了,李见微坐在营帐中,沉沉叹了口气,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心中举棋不定。
此时,洛阳城中,裴清行却正与自己的上官爆发了一场巨大的争吵。
“前线兵士浴血奋战,你却将这样的粮草送去给他们吃!”裴清行说着,狠狠踢了一脚粮车,所谓的粮草漏了些下来,却是砂石中掺了肉眼数得清的米。
裴清行入军中,本是怀着一腔热血,不想这几月以来所见,叫他将前二十年没生的气都补上了。
他的上官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裴大郎君好大的脾气啊,竟不知你是我属下,还是本官在你手下做事了。”
这样的争吵其实是无意义的,那些人吃到肚子里的银钱,再没有吐出来的可能。
或许是被裴清行烦得狠了,又碍于他背后是裴家,上官不好将他直接赶走,便给他安排了押送粮草的苦差事。
裴清行便带着一队护送的兵士上路了,一路行去,他看得越多,就变得越发沉默。
是夜,他躺在草地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无论人世何等水深火热,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未来会如何呢?
裴清行问自己,他不知道。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大魏失望至此。
这时候,王家的车队已经北上而去,即将抵达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