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船到临安渡口时,正逢江上风浩荡,江上月徘徊。
都道是江南秀水灵山,无论从他人口中听过多少遍,终究不如自己亲眼看见来得真切。
李昭明站在船头,浩荡长风穿过江面,独独在他眼角眉梢温柔停留。月色落在他眉眼间,衬得他容色如梦似幻。
顾惜朝脚踩到岸上,方才觉得自己终于踏实了下来。回头一看,正见白衣少年怅然地望着前方的临安城,明眸之中水色苍茫,蕴着深沉的怀念。
“老师?”
“没什么。”李昭明摇摇头,将心中那一丝怅然甩去,笑道:“我们走吧。”
“嗯。”顾惜朝点头,伸手把船上的母亲扶上岸。
岸上自有白家的下人在等候,见来者如同家主信中所言,忙上前道:“可是表小姐和小少爷?”
顾吟秋缓缓点头,却觉得眼前老态龙钟的仆人神态颇有些眼熟,迟疑道:“您是?”
“表小姐!”那头发花白的仆人老泪纵横,“表小姐,家主可找着您了,老夫人念了您一辈子啊!”
“瑞、瑞姨?”
顾吟秋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来对应的脸,这是当年跟在白老夫人身边的人,也曾抱过她的。
“是我,是我。”那老仆迭声道:“苍天有眼,终于叫家主把表小姐找了回来,老夫人在天之灵,终于安息了。”
见她老泪纵横,顾吟秋难免心酸起来。
“哎哎——”李昭明瞅了顾惜朝一眼,拍拍手道:“叙旧就不必在这里了吧?都这么晚了。”
“是,是,小公子说的是!”老仆听闻此话,又看到顾吟秋身边顾惜朝困倦的深色,忙招呼人套马车,送她们到了白家在临安准备好的院子。
白家虽算不上江南首富,在江南地界却也是小有实力。自从顾吟秋决定要去临安长住后,白锦堂就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了临安的下人,在风景最好的西湖边收拾出了一套四进院落,又传信给了老家,请了原先伺候过母亲的老仆过来。几个老仆得知是表小姐找回来了,还带着小少爷,个个坐不住纷纷赶过来,这才有了顾吟秋渡口那一幕。
行李等让下人去安置后,顾吟秋被老人们围在一起,带着顾惜朝一个个认人。瑞姨见到与表小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少爷,眼眶通红。
“若是夫人看到了,定会欢喜。”她想起临终前都在念叨妹妹一家的老夫人,顿时悲从中来。
女眷们抱着哭成一团,顾惜朝被这样的情绪感染,眼前也生起了雾气。
朦胧之间他发现,老师似乎不在屋内。
李昭明自然不会留在屋中打扰人家团聚,他早早来到了白家安排给他的院中,打算先休息一夜。
他在院中转了一圈,惊讶的发现,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院中,竟然有一株三人合抱的银杏。
天宫下来后,人间已到初秋,银杏树上的叶子边缘已经泛起了金黄。
望着在晚风中满树飒飒作响的枝叶,李昭明轻轻笑了笑,伸手触碰到了树干上。
说起来,他挺久没有回杭州了。
像是在回应他似的,方才还只有边缘泛黄的树叶,在一霎那转成了满树金黄。皎皎月色铺在银杏树上,又有长风为伴,当真是姿如凤舞云千霄,气如龙蟠栖岩谷。
长生树上长生叶,长生树下忆少年。
‘小殿下看我棒不棒!’
‘天道说小殿下以前穿的衣服上都有这样的装饰,我让它都变成这样啦!’
李昭明抬头,见世界意识化成的女娃娃坐在树上,娇娇俏俏地冲他笑。
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谢谢。”
一夜安生。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话果然不假。临安确实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也适合养人。
顾吟秋这些年衰败的身子,在暖风微醺的西子湖畔渐渐好了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顾惜朝愈发努力了,人也更加开朗起来。
顾惜朝原本在青楼长大,纵然顾吟秋已经尽其所能护着他,难免受过不少磋磨。在离开青楼之前,他整个人眉眼间都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暮气。
顾吟秋不是没有发现,只是那时她身陷囹圄,能护着顾惜朝,勉强再对李妃搭把手已经很不容易了,便忽视了过去。
直到李昭明出现,虽说是以剑术老师的身份留下的,但是李昭明实在太会玩儿,又乐衷于拎着顾惜朝一起玩闹,三天两头花样逗弄小孩,总把顾惜朝气的脸红脖子粗,却又无可奈何。时间长了,再老气横秋的小孩儿也被他弄得一点就炸。
有时候,顾惜朝总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年纪大的那个。
李昭明这个人,压根靠谱不过三炷香,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顾惜朝提着木剑,熟门熟路走到西子湖畔平时练剑的地方,并不惊讶老师又没有来。
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他的老师这会儿大概在临安哪条街喝酒吧。
他总能找到人和他喝酒。
顾惜朝想,他大概永远也无法达到他老师那种,上能怼诸天神佛、下能和走卒商贩谈笑风生,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又在不知不觉中全程控场的地步。
虽然李昭明这个人某些时候很不靠谱,但是在顾惜朝眼里,他好像没有什么不会的。琴棋书画诗酒茶、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风雅与剑,皆在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