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九讲 雷诺兹与庚斯博罗

至于雷诺兹,功名几乎在他回国之后接踵而来,而且他亦如长袖善舞的商人们去追求,去发掘。他的老师赫德森那时还是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家。雷诺兹看透这点,故他为招揽主顾起见,最初所定的润例非常低廉。他是一个伶俐的画家,他的艺术的高妙与定价的低廉吸引了不少人士。等到大局已定,他便增高他的润例。他的画像,每幅值价总在一百或二百金币左右。他住在伦敦最华贵的区域内。如他的宗师凡·代克一般,他过着豪华的生活。他雇用助手,一切次要的工作,他不复亲自动手了。

如凡·代克,亦如鲁本斯,他的画室同时是一个时髦的沙龙。文人、政治家、名优,一切稍有声誉之士都和他往来。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的交游,他的学识,使他被任为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一七六〇年,他组织了英国艺术家协会,每两年举行展览会一次,如巴黎一样。一七六八年,他创办国家画院,为官家教授艺术的机关。他的被任为院长几乎是群众一致的要求。而且他任事热心,自一七六九年始,每年给奖的时候,他照例有一次演说,这演说真可说是最好的教学,思想高卓宽大。他的思想随了年龄的增长,愈为成熟,见解也愈为透彻。

因此,他是当时的大师,是艺术界的领袖。他主持艺术教育,主办展览会。一七六九年,英王褒赐爵士。一七八四年,他成为英国宫廷中的首席画家。各外国学士会相与致赠名位。凯瑟琳二世委他作画。

一七九二年他逝世之后,遗骸陈列于皇家画院,葬于圣保罗大寺。伦敦市长以下各长官皆往执绋。王公卿相,达官贵人,争往吊奠:真所谓生荣死哀,最美的生涯了。

庚斯博罗自一七四八年始老是徜徉于山巅水涯,他向大自然去追求雷诺兹向意大利派画家所求的艺术泉源。一七六〇年,他又迁徙到巴斯居住。那是一个有名的水城,为贵族阶级避暑之地。在此,他很快地成为知名的画家,每幅肖像的代价从五十金币升到一百金币。主顾来得那么众多,以至他不得不如雷诺兹一般住起华贵的宅第。但他虽然因为生意旺盛而过着奢华的生活,声名与光荣却永远不能诱惑他,自始至终他是一个最纯粹最彻底的艺术家。雷诺兹便不然了,他有不少草率从事的作品,虽然喧传一时,不久即被遗忘了。

庚斯博罗逃避社会,不管社会如何追逐他。他甚至说他将在门口放上一尊大炮以挡驾他的主顾。他只在他自己高兴的时间内工作,而且他只画他所欢喜的人。当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面目可喜的行人时,他便要求他让他作肖像。如果这被画的人要求,他可以把肖像送给他以示感谢。当他突然兴发的时光,他可以好几天躲在田野里赏览美丽的风景,或者到邻近的古堡里去浏览内部所藏的名作,尤其是他钦仰的凡·代克。

疲乏了,他向音乐寻求陶醉;这是他除了绘画以外最大的嗜好。他并非演奏家,一种乐器也不懂,但音乐使他失去自主力,使他忘形,他感到无穷的快慰。他先是醉心小提琴,继而是七弦琴。他的热情且不是柏拉图式的,因为他购买高价的乐器。七弦琴之后,他又爱牧笛,又爱竖琴,又爱一种他在凡·代克某幅画中见到的古琴。他住居伦敦时,结识了一个著名的牧笛演奏家,引为知己,而且为表示他对于牧笛的爱好起见,他甚至把女儿许配给他。据这位爱婿的述说,他们在画室中曾消磨了多少幽美的良夜;庚斯博罗夫人并讲起有一次因为大家都为了音乐出神,以致窃贼把内室的东西偷空了还不觉察。

这是真正的艺术家生涯,整个地为着艺术的享乐,可毫无一般艺人的放浪形骸的事迹。这样一种饱和着诗情梦意、幻想荒诞的色彩的生活,和雷诺兹的有规则的生活(有如一条美丽的渐次向上的直线一般)比较起来真有多少差别啊!

但庚斯博罗的声名不曾超越他的省界。一七六一年时,他送了一张肖像到国家展览会去,使大家都为之出惊。一七六三年,他又送了两幅风景去出品,但风景画的时代还未来临。他死后,人们在他画室中发现藏有百余幅的风景:这是他自己最爱的作品,可没有买主。

虽然如此,两次出品已使他在展览会中获占第一流的位置,贵人们潮涌而至,请求他画像,其盛况正不下于雷诺兹。

一七八〇年,眼见他的基业已经稳固,他迁居伦敦,继续度着他的豪华生活。一七八四年,他为了出品的画所陈列的位置问题,和画院方面闹翻了。他退出了展览会。在那时候,要雷诺兹与庚斯博罗之间没有嫉妒之见存在是很难的了。我们不知错在哪方面,也许两人都没有过失。即使错在庚斯博罗,那也因了他暮年时宽宏的举动而补赎了。那么高贵的句子将永远挂在艺术家们的唇边:“我们会到天国去的,凡·代克必然佑助我们。”他死于一七八八年,遗言要求葬在故乡,在他童年好友、画家柯尔比(kirby)墓旁。直到最后,他的细致的艺术家心灵永远完满无缺。

是这样的两个人物。

第一个,雷诺兹,受过完全的教育,领受过名师的指导。他的研究是有系统的,科学化的。艺术传统,不论是拉斐尔或提香,经过了他的头脑,便归纳成定律了。

第二个,庚斯博罗,一生没有离开过英国。除了凡·代克之后,他只认识了当时英国的几个第二流作家。他第一次出品于国家沙龙时使大家出惊,为的是这个名字从未见过,而作品确是不经见的杰构。

雷诺兹在他非常特殊的艺术天禀上,更加上渊博精深的一般智识。这是一个意识清明的画家。他所制作的,都曾经过良久的思虑。因为他愿如此故如此。我们可以说没有一笔没有一种色调,他不能说出所以然。

庚斯博罗则全无这种明辨的头脑。他是一个直觉的诗人。一个不相识的可是熟习的妖魔抓住他的手,支配他的笔,可从没说出理由。而因为庚斯博罗不是一个哲学家,只以眼睛与心去鉴赏美丽的色彩、美丽的形象、富有表情的脸相,故他亦从不根究这妖魔。

雷诺兹爵士,有一天在画院院长座上发言,说:“要在一幅画中获得美满的效果,光的部分当永远敷用热色,黄、红或带黄色的白;反之,蓝、灰、绿,永不能当作光明。它们只能用以烘托热色,唯有在这烘托的作用上方能用到冷色。”这是雷诺兹自以为在威尼斯派中所发见的秘密。他的旅行日记中好几处都提到这点。但庚斯博罗的小妖魔,并不尊重官方人物的名言,提出强有力的反证。这妖魔感应他的画家作了一幅《蓝色孩子》(今译《蓝衣少年》),一切都是蓝色的,没有一种色调足以调剂这冰冷的色彩。而这幅画竟是杰作。这是不相信定律、规条与传统的最大成功。

两人都曾为西登斯夫人画过肖像。那是一个名女优,她的父亲亦是一个名演员,姓悭勃尔。他曾有过一句名言,至今为人传诵的:“上帝有一天想创造一个喜剧天才,他创造了莫里哀,把他向空间一丢。他降落在法国,但他很可能降落在英国,因为他是属于全世界的。”

他的女儿和他具有同等出众的思想。她的故事曾被当代法国文学家安德烈·莫洛亚(andréurois)在一篇题作《女优之像》的小说中描写过。

西登斯夫人讲述她到雷诺兹画室时,画家搀扶着她,领她到特别为模特儿保留的座位前面。一切都准备她扮演如在图中所见的神情。他向她说:

“请登宝座,随后请感应我以一个悲剧女神的概念。”这样,她便扮起姿势。

这幕情景发生于一七八三年,正当贵族社会的黄金时代。

于是,雷诺兹所绘的肖像,不复是西登斯夫人的,而是悲剧女神墨尔波墨涅(lpone)了。这是雷诺兹所谓“把对象和一种普通观念接近”。这方法自然是很方便的。他曾屡次采用,但也并非没有严重的流弊。

因为这女神的宝座高出地面一尺半,故善于辞令的雷诺兹向他的模特儿说,他匍匐在她脚下。这确是事实。当肖像画完了,他又说:“夫人,我的名字将签在你的衣角上,贱名将借尊名而永垂不朽,这是我的莫大荣幸。”

当他又说还要大加修改使这幅画成为完美时,那悲剧家,也许厌倦了,便说她不信他还能把它改善;于是雷诺兹答道:“唯夫人之意志是从!”这样,他便一笔不再改了。在那个时代,像雷诺兹那样的人物,这故事是特别饶有意味的。同时代,法国画家拉图尔(uricequentintour,一七〇四—一七八八)被召到凡尔赛宫去为蓬巴杜夫人作像,他刚开始穿起画衣预备动手,突然关起他的画盒,收拾他的粉画颜色,一句话也不说,愤愤地走了。为什么呢?因为法王路易十五偶然走过来参观了他的工作之故。

西登斯夫人,不,是悲剧女神,坐着,坐在那“宝座”上。头仰起四分之三,眼睛不知向什么无形的对象凝视着。一条手臂倚放在椅柄上,另一条放在胸口。她头上戴着冠冕,一袭宽大的长袍一直垂到脚跟,全部的空气,仿佛她站在云端里。姿态是自然的,只是枝节妨害了大体。女神背后还有两个人物。一是“罪恶”,张开着嘴,头发凌乱,手中执着一杯毒药。另一个是“良心的苛责”。背景是布满着红光,如在舞台上一般。这是画家要借此予人以悲剧的印象。然而肖像画家所应表达的个人性格在此却是绝无。

除此之外,那幅画当然是很美的。女优的姿势既那么自然,她的双手的素描亦是非常典雅。身上的布帛,既不太简,亦不太繁,披带得十分庄严。它们又是柔和,又是圆转。两个人物的穿插愈显出主角的美丽与高贵。全部确能充分给人以悲剧女神的印象。

但庚斯博罗的肖像又是如何?

固然,这是同一个人物。雷诺兹的手法,是要把他的对象画成一个女神,给她一切必需的庄严华贵,个性的真实在此必然是牺牲了。这方法且亦是十八世纪英法两国所最流行的。人们多爱把自己画成某个某个神话中的人物,狄安娜、米涅瓦……一个大公画成力士哀居尔,手里拿着棍棒。在此,虚荣心是满足了,艺术却大受损害了。因为这些作品,既非历史画,亦非肖像画,只是些丑角改装的正角罢了。

在庚斯博罗画中,宝座没有了,象征人物也没有了,远处的红光也没有了。这一切都是戏巧,都是魔术。真正的西登斯夫人比悲剧女神漂亮得多。她穿着出门的服饰,简单地坐着。她身上是一件蓝条的绸袍。她的头并不仰起,脸部的安置令人看到她全部的秀美之姿,她戴着时行的插有羽毛的大帽。

这两件作品的比较,我们并非要用以品评两个画家的优劣,而只是指出两个不同的气禀,两种不同的教育,在艺术制作上可有如何不同的结果。雷诺兹因为学识渊博,因为他对于意大利画派——尤其是威尼斯派——的深切的认识,自然而然要追求新奇的效果。庚斯博罗则因为淳朴浑厚,以天真的艺术家心灵去服从他的模特儿。前者是用尽艺术材料以表现艺术能力的最大限度;后者是抉发诗情梦意以表达艺术素材的灵魂。如果用我们中国的论画法来说,雷诺兹心中有画,故极尽铺张以作画;庚斯博罗心中无画,故以无邪的态度表白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