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一场便罢,晚间贾氏置办了一席小宴贺瑶哥儿。
他又没亲人,拜师虽为大事也不好劳烦弘道人再从山上下来辛苦操办,自然从简。横竖小孩子家一看桌上五颜六色七彩斑斓大多都是没见过的,精神的不得了。
换过新衣,就在学堂里头给圣人像上过香起来又给林如海正经端茶磕过三个头,拜师礼便算齐备。待得开席,林如海笑着命人将几样滋味儿足且好克化的都放在孩子们面前,自己仍依着旧日习惯捡些淡口时蔬下饭。冷不丁看见女儿也只丫头布素菜时才用几口,眉头微皱复又放开,转头交代人炖个花荤的鸡子备上。
林家从不在饭桌上教训子弟,贾氏嫁进来这么多年也早已习惯,除了劝几个孩子添饭加菜余者一概不提。菜过五味后换了几道点心阖家闲坐,但看庭前月影映着梧桐,一点一点叫那道斜过天际的银河压下阵势。
“此情此景,当有好句方才不负,你们可有好句?”林如海举了茶权作小酒,贾氏偶有两句助兴,剩下便是黛玉与他父女两个一人一句连了约有百十来句。白小哥此前只晓得灵枢、素问,做学问也就只这半年的事儿,一本全唐诗未曾读完哪里做得出诗,只听老师、师妹并师娘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倒也洒脱,索性从丫头手里要过纸笔一句一句录下来。唯有瑶哥儿,偏有人拿糕点逗他,又想不出词句,急得几乎大哭。还是林如海抱了他放上膝头合着头顶发簇揉揉:“不急不急,这一盘子都留给我们瑶哥儿,倒是再往后读书可得上心,不能叫姐姐扔下太远。”
贾氏见他不计较儿子学力不如女儿便也放下心,举块夹了粉嘟嘟的菱粉糕放在瑶哥儿碗里:“今儿是白小哥的好日子,饶你一遭,须得记住欠了你师兄一首。”
瑶哥儿知这次又叫混过去,且看父亲母亲脸上并无不耐愤愤之色,便也放下心抱起糕儿咬了口才道:“他日等我学会了写上一本子诗还师兄,还要叫将来人背得痛哭流涕!”童言童语一番壮志,丝毫不知世事艰难,倒听得林如海连声大笑:“好好,就等着拜读瑶哥儿大作,看看是怎地能叫人背哭出来。”贾氏在旁笑推他一记,直道不该这么宠孩子,林如海也不恼,怀里抱着幼子拍拍屁股,才又侧过去看她:“哥儿才四岁,放在旁人家里蒙还未开,急甚。做学问嘛,一点就透固然难得,终究还得自家苦读修持。如今还可拎着棍子追在孩子身后逼他学,将来难不成还得拎着棍儿追进国子监去?”
说着好像真叫要满地找棍子似的,不等瑶哥儿转过弯儿一桌子人哄然大笑。下人想笑不敢笑,纷纷低了头与主子斟茶夹点心。瑶哥儿初初一听不是好音,似又与己有关,如今又见家人都在笑,方知父亲是拿自己逗趣儿。这孩子脾气宽厚,这会子并不恼怒,小手一抱冲贾氏拱了拱,挤眼睛笑出几颗小白牙。
黛玉坐在席间侧眼看了好几回身边丫头,这丫头最近新提上来,最是个实心眼儿,一径往主子碗里添东西,余者一概不顾,也不抬头看示下。没奈何只得自家提了筷子先与父母取过放在碗中,又与白小哥夹了一块算是认得这位师兄,再往下才是瑶哥儿的,特特往糖粉里滚过几滚才进他嘴边:“赶明儿先看你那大字伸直胳膊腿儿没。”
瑶哥儿见自己那块点心上糖最多,哪还顾得上计较大小,上去啊呜一口咬住,腮帮子鼓出来一块儿就跟下面进上来的兔子似的。
罢席后贾氏与林如海商量与白小哥在外院收拾个住处来。孩子一年大过一年不好再往后头娘儿们群里厮混,不单他,便是瑶哥儿过了六岁也得搬出去,好歹方便读书亦方便见人。若说母子分离横不至于,抬脚几步路的事儿,下学走过来晚膳还没摆上呢。
林如海听得便点头:“一并将瑶哥儿的院子也先弄出来,就放在外书房旁边。不要安排丫头,只往家生子里挑些干净沉稳的小厮来,白小哥不必费心,倒是瑶哥儿,该会的都得让他自己做,莫养得娇小姐似的。”
贾氏起身笑了与他递过一盏温水:“哪里就宠成那样。不要丫头也行,就只怕小厮们心思糙,总有想不到头里的,或者放位嬷嬷镇着。”林如海接过水,也不与她争这长短:“都依你,简单朴素些。”
既如此,第二日贾氏便选了外书房旁两架并在一处的院子收拾出来。略靠东头的留与瑶哥儿,西头挨着垂花门的把与白哥儿,每个院子都安排一位嬷嬷两个伴当四个小厮,又有跑腿儿打杂的若干。横竖说好如往外头去这些伴当小厮必得跟两个在身边儿,生怕再叫遇上拐子或不是旁的懊糟事儿。
如此安排一番,先是白小哥从客房搬进去,过了没两天瑶哥儿也闹着要去,无他,唯嫌他妈管得太宽太细,还是外头自在。叫贾氏请了戒尺往手心轻轻敲上一板立时乖巧,老老实实不敢再皮。
瘦金往万安山真武观送了数趟东西,到后来弘道人干脆遣人将白小哥所留之物尽数打了一个包裹,连带小道士们怀里总拢着暖手的雪白大狮子猫一并捎与林家,留话道是:“早知尔与三清无缘,果然机缘记在他处,今后专心学业,各自安好万勿挂念。”再翻开包裹一看,乃是早就准备好的,说不得一早就算准他这一去必不再回。
本就不欲这孩子留在观中入籍,有个可依托出恰恰正中下怀,弘道人自作出副“世外高人”模样,也不多说也不多话,生怕叫人心下不快,也是再真的心也没有。
此后林家便按着四时季节依例送礼,混做是门连了亲的俗家亲戚,虽不能说热络到何处,终究不似此前清冷。
这一年过得极快,夏末五皇子入维扬别馆,初秋才点清账簿并盐户籍册,也不着急赶回京师贪那中秋宫宴,就这么不慌不忙往甄家拜会一趟,回头尽日消受那些大盐商进上的孝敬。他不急,林如海并孙逸之也不急,有的是人急。
甄家急,那些盐商们也急。前者心里终究防着外人,后者伺候主子伺候的脑袋疼。
甄家为扶贵妃并六皇子上位,一心专在江南地界经营,如今也是说一不二的门户。奈何往日手段略有些生硬,总怕哪个不怕死的再把安排泄露,只想尽快打发这尽日“哈哈哈”的傻皇子早早回京城。盐商们则头疼这位皇子油盐不进——说他精明吧,你只要敢送,他再没有不敢收的事物;你说他傻吧,那些僭越东西转手就能往当铺子里瞅见,又有送去的各色美人儿全被圈在一处小院儿里由她们各自争斗不提,竟是个混不吝的主。
哪怕看在他爹份儿上,这位主子你还不得不捧着。
处处都想法子明示暗示恭送这位皇子,偏这位自己不当回事。今儿吃席明儿看景的,该核的该看的早都核完看完,硬是赖着绝口不提屁股走人之事。他越坐得住,旁人越急。说白了,在盐务里沉浮的谁身上没蹭过点子锅底灰?还不是怕叫上面看进眼里再拿自家做那只敬猴的鸡拎出去给宰了。
甄家且不说,那些盐商们叫折腾得没法子,唯有往巡盐御史林大人处哭诉。也不敢说别的,只哭世道艰难人手短缺,话里话外直恨不得一家几代都跟商队跑出去寻生意,直把林大人听得肚子里闷笑——主子还在这儿留着,谁敢自说自话就往外跑,还不是内里嫌伺候皇子麻烦又怕漏了首尾。
反正他手底下账目清明库里也干净,无甚可怕的。
这些盐商早早都活成了人精,没哪个傻大憨粗只会往外花钱斗富。眼看五皇子谁家的注儿都吃偏又谁都不应承,心里已知这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他背后好歹还有贵妃娘娘并甄家的面子,不敢拿他如何,只得团团凑来求林大人想法子送客。
真真是应了那句“请神容易送神难”。
林如海是真不急,已知今年大选当今欲为几位到年纪的皇子指婚,到时候五皇子只怕不回京也得回,何必多做安排惹得人不快。不过这些盐商们求上门来也不能拒不理会,也显得太刻意了些,干脆卸了公务拉上知府一并忙里偷闲耐心陪着五皇子四处闲逛。
他也不说甚规劝的话,旁人往皇子面前送东西送人权做没看见,只冷不丁提一两句佳节美景难遇,再无其他。直逛得甄家也坐不住了,家主甄应嘉不得不一路乘船往维扬别院来。说是公干忙碌方才脱得手顺路来拜会皇子,谁不知他意在何处。京师正在金陵东北面,维扬又在金陵东南边儿,也不知道这个路是怎么顺的,横竖维扬这边的甄家别院紧着忙活了几日,再往后便传出帖子来请众人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