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蝶早晨见了我,比我还心急,没等自己坐稳了,马上开口续讲:
回到从前无拘无束的日子,一时没有目标,心中空落落的。二师兄晚上回来,在灶台前忙碌,就像个碎嘴老太:“我在码头扛包,看见你出入过海,穿戴制服,一付齐整样子,心中很高兴,心想自己的老板也是抖起来了,为你这么个主子吃些苦,心里蛮高兴,人前挺有面子的。喝水期间,磕磕巴巴看完报栏,猜出是你主意。心里知道要坏事,可不,现在见了你一付没有装扮的样子;唉,就像是银杆失去平衡,一头轻一头重,心头一阵轻松,知道整天上房揭瓦的主,怎能正襟危坐在办公桌旁,那是长不了的,总算看见你回归本来了。一头重的,幸亏没听你的劝,坚持在码头干下来,能管个三餐两顿的。就是没你那份穿制服的收入多,想给你添个潮汕美味,总是不得劲。师姐,下来你想怎么的找银杆呢?”
“你说的,稽查那一个个进过炮楼的东洋兵,看谁嫌疑大,可我在机关里做事,接触到进过炮楼的,也有两三个,那都是我爹血案以后才去轮班的。实在话:心中有点不确定了,就好像在我在过海时,数落海里浪花,就算你无数放大眼界,只能逮着你眼前那一两朵,万千世界,许多暗流,许多浪尖,从你眼前溜过,只是留下无数惆怅。”我还在回忆那留恋的一时半会。
“师姐、老板,见你就进机关里做了一月多点,好像学会官话了,还文艺许多,我看着确实那里锻炼人,收获蛮多的,可你注定不是那里的人。只有一点率真,还是没变。一个人要长跑,舍不得两旁的美景,终究是快不起来。要是细查地上坑洼地里,哪山边旮旯角,你就留给我们师兄弟,还有的旧时童子军他们。你终是人脉比我们广,名头也响,就稽查血案接触的东洋兵吧。”宝辰不断提醒我。
“小肖儿,他们知道我的血誓,只要有一丝丝的消息,就会告知我。现在我思绪没有着落,看着茫茫四方,不知怎么样迈步。我也是不知怎的,就心血来潮去帮东洋三个姿娘人,现在自己落魄了,没有一丝悔意。尽管没有要她们回报的意思,我留下了住址,讲了我翻腾炮楼踩踏驻兵地屋顶的寻觅苦衷,塞进旧时她们给的戏服里,不知她们看见那纸条,在战俘营地可帮我一些的寻找。作为她们不是作战人员,也够难为,我不敢抱着希望,就是在心底底留下一点火星滴。”
“阿姐子,你都寻找这许久,排除了许多可能,就像我烧饭一样,此时揭锅就是夹生,再加把火就熟了。最近,你就在铺面里歇一阵子,想好了,我相信就是揭锅的时候。”宝辰安慰我。
没过多久,是战俘遣返日子,那些就要回国的东洋侨民和战俘混杂一起上船,我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大轮船停泊在外海,一拨拨东洋旧军服上了小船,被接驳着上大船,他们是不是心中不舍,回过头一再看自己曾经耀武扬威的地方,许多的还捧着陶罐,装着自己亲近人的骨灰。
当时,是侠女也罢,是妖女也行,许多陌生面孔迎面跟我打招呼,我却是茫然摇摇头。我就想逃避世间一切烦恼,可熬不过心头痒痒,再次去了海边,爬上码头外一颗大树,藏在浓密的树荫里,入冬海风嗖嗖的,凉气裹住我的全身,心境绝冷,从里往外透出,整世界一个冰凉。这眼前再也没不会有的稀罕场景:东洋人一个个的好像卸下重担,目光中有了许多热切的希望,可我远远望去,好像看到了许多的不甘心。
看了很久,终是看到山田她们姐妹仨,平谷美子和美津芳惠各自穿着学生装,脸上还是少女天真,丸子头梳得夸张。山田兰子却是穿着我送回的旧戏服,一副潮汕农妇的样子,她东张西望,寻找什么,一再无对象的鞠躬,就像我们本地人清明时节祭祖那样,拜天拜地。我不能确定她是寻我,和我告别,心里有点发疼:你们和我都是这场战争害的,好端端的在自己熟悉的本土生活,跑这边来帮战争贩子宣传什么的,都差点害了生命。
突然间,她朝天举起一方信笺,海风中摇荡,就像要放飞的一只白鸽。我心头一热,值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我裂开嘴巴差点就喊出声,急忙又是紧紧抿起。是的,人心相通,没有什么外力强迫,这心跳总是舒放紧张,张力一致,不管你是什么异族噍类。
手里端着枪的看守不断呵斥,山田这才走完引桥,下了驳船,上船一刻突然就朝天空“嗨嗨”了几声,就像自己是船上的水手,正要杨帆远航般。
接下一段日子,百无聊赖的,我上街走走,环顾四周,都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只有我茫然无主,不知下一站路该往哪走。静下心来,一切又是那么新鲜,拖家带口逃荒的,也是挑着担,由着孩子在箩筐里嚎哭,还是急匆匆的脚步,就算街头卖艺的,一阵锣声响后,看着聚集不了人气。收集挑子也是急匆匆的走向下一站;更多军车风驰电挚,阵阵喇叭声鬼叫狼嚎般,车尾扬起的灰尘就像烽火台不祥的狼烟。抗战胜利后,人们追赶失去的时间,追赶失去的原生态,都把步伐加快了。我呢,就是想加快步伐,可你得知道要到那里去呀。
一只吉普开到我面前,嘎吱一个急刹,一阵尾烟气带起尘土把我和整车儿都包裹住,就像平地冒起一只巨大蘑菇,突的一阵海风疾吹,才又是把我和大乾露了出来。我刚眯眼睁开,一阵咳嗽,好像他还唱和,等到两人都把手帕拿开,嘴里对着哈哈的笑却又是嘎然而止,不约而同地问:“你在干什么?”
大乾说道:“你给我一顿好找。办公室里没了你,变成一座坟墓般,了无生机,索然无味,我也是不想在里面多呆一会,得经常出来透气。今天总算看见了你,好像我就重新有了许多乐趣。”
我不由骂他:“你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就会拿穷人寻开心,是不是海那边鱼虾游走了,今天把我当鱼虾戏耍?”
大乾哈哈大笑:“原本叫你当捞鱼虾的网兜,你不干,整天就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捞了一个爹爹不疼,奶奶不爱的东洋女子,却把自己拽落尘土,等着别人当你的救世主。你要是好好儿跟着捞鱼虾,哪来这么多事。”
我有点气恼:“你就信奉你的捞鱼虾学说,我爱管自己的闲事。你得意了,可不能拿我寻开心。你坐你的吉普,我走我的布鞋,就此别过。”
“唉,你和山田她们就是两天的接触,还是异族别扭的感觉,都有了撸起袖子,出拳相助情怀。我和你起码相处个把月,难道不如两天牵一下手那点记忆,多说两句?”大乾总是嬉皮笑脸的。
我气急:“我和山田她们都是掉落社会底层泥淖里的苦命姐妹,不像你有权力捞鱼虾的特殊人物,你怎能理解苦命人在绝境的那点挣扎,就算曾经她们是敌对国度的人们,可现在,她们和我就是同样阶层的,同样阶层产生那点同情,容易理解。你整天酒席上斥酒陪笑的,琢磨讨好上司和捞鱼虾,怎能想到网兜里鱼虾挣扎的绝望。”
“嗨,哪个社会不是分成几个阶层的?可底层的人总是往上挣扎,盼望能爬上再高一层,免得给上层的人欺压,不由自主。我本拉你一把,叫你往上一层的,可你和人家鱼鳍相接,虾脚相勾,就是不想卸除,后悔了吧?”大乾正眼盯住我。
“才不呢,就都知道了我的血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去捞鱼虾吧,我脑海里还血迹斑斑呢。”我想走开两步,绕着过去。
大乾跨步拦住我,说道:“这就说对点了,你心里有血誓,是为了家族前途,我讨好上司是谋生的起码,也是个人前途;咱都是谋取生活的美好。道都同一起为谋。”
“不谋不谋,我不配和你讨论深奥的前途,你认为肮脏是美好,我脑子里装不下你的歪理学说,现时,我就想清静一点,找准那点,才有那准星击发。”我把手指朝他竖起,比出击发的样子,转着身子绕过他。
大乾举手做了个投降的样子:“小女侠,我知道你的厉害,可我不是你的靶子,我就是想帮你完成你的宿命,千万别飞起一脚踹了我,我也不是想和你磨嘴皮。是有你想听的消息。”
“得了吧,整天想着网兜事,哪来精神顾念下层人苦恼。我也不想误你捞鱼虾,帮我带给文麟兄问好。走了。”实在没兴致和他说话,我转过身子就走了。
“真是不想听我多说一句话,那要不要听听有关银杆的消息呢?”身后传来的话轻轻点进耳朵,我不由触电般,一个激灵转过身子了,直勾勾看着他。“还是有共同语言吧?我真的整天想怎样帮你的。”大乾得意的摆摆头。
我看了他半天,他迷茫看着我好久,我再转回身子要走了,他才说:“潮汕和闽界交集的海山渔港,不定时的有渔货大集市,引来无数商人荟萃,相当于咱新城里的万商大会,闽北江浙,甚至湖南湖北的富商都过来瞧稀罕,最热闹的几天,渔船云集,海面上桅杆林立,遮天蔽海,甚至后来的渔船要瞅稀罕,桅杆端上都坐着渔家人,就像孙悟空和妖魔斗法,甚是震撼,大场面看着桅杆上的人,都过瘾。连潮汕湛江北海的渔船都去凑热闹,总之就是一个千帆密聚,各显神通,看着谁家有稀罕货挣个大脸”我又是转回身子,那里开的什么渔货大集市和我一弱女子什么关系,船儿密集就要爬桅杆吗,什么的稀罕场景?就在我狠吸一口气,摆开腿准备摆脱他的纠缠时,身后传了大乾淡定声音:“渔货大集市最重要的也是三杆子宝秤亮出,擂台鸣鼓献武,不知有无人家朝思暮想那一杆呢?”
我再转回身子,一把揪住他领子,马上又是放下,死死盯住他:“你就不要像个娘们磨磨唧唧的,不会见面就直接告诉我有疑似银杆的消息吗?”
“人家不是就想和你多说说话吗,你不喜欢和我说话,可我就是满脑子你的印象,和你亲近亲近。”大乾老是不正经样子:“你听我说。咱的老上司栗主任听到那里有众多渔船聚集,肯定是有海里稀罕货色,赶早不赶晚,就和我提前去了。他不是要壮阳生丁吗,对宝秤浮海没得我有兴趣,当然,我的兴趣是从你来的。他买了金钱鮸鱼胶、石斑鱼脯、海马、海参等什么的壮阳补品,回来马上试了,自己感觉不错,叫我帮他再去买多一些。对了,他自己不去,山路颠簸,他有点晕,怕是辛苦喝来的壮阳给颠瘪了。好,好,我怕了你,出手轻点,我就喜欢看你生气样子。渔货大会是郑海晖召集的,他是那里老大,手里有一个大船队,就是在整个闽人,不是数一就是数二,碰上他高兴,或是要做寿,就会来番轰轰烈烈个三五天。这次是遇到老祖宗什么纪念日子,就南海、东海、台海里口头吆喝,海上传书般告知各地海里谋生的伙计,过来凑热闹。八年抗战不便,这次是憋了很久的祭祖,要露大大的脸,扬名天下,把个神庙天后娘娘抬出来巡游,许多儿童扮成神话人物,由大人托举,跟在天后娘娘身后游街,闽南花腔和潮剧就更不要说了。最引人注目的是有珍藏的宝秤都拿出来显摆,说是几条船上并拢,海上搭个擂台,召集四海英豪各显身手,扬名郑成功老祖宗,也是给自己长长脸,大家最关切的是郑家后人摆擂台,看着谁能把擂主打下海,郑家就有大大的奖赏。以前好像你老爹曾经去打过擂台,就用杆子枪,斗倒了许多其他兵器枭雄,最后和擂主都用宝秤比试,那是斗得天昏地暗,最后惺惺相惜,大家拱手相陪,不认输赢。海上有个传说:涂家杆子枪和郑家也有的宝秤枪,各显春秋,当然一番敲打以后,还得度量平衡,说是银杆或说宝秤,不能走了厘星,不能差了毫厘,那才能算输赢。有的冒牌货色,一下不如意了,大众吆喝,不由分说给丢下海,再不叫露面。就是说你爹和郑记的银杆宝秤,没分上下。这次擂台定在后天,大半天路程,明天就出发。看你神色不对,一句话,去不去?”
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看来有些可爱了,大乾把我银杆放在心上,确实让我感动。我摸了摸口袋,有点犹豫说道:“不能后天凌晨再出发吗,那可省点费用。”大乾这次笑了:“哪个女侠都是豪迈冲天的,唯有你英雄气短。我什么都给考虑了,夜里行车不安全,路面的和山里的,再说,你到地了歇后更有劲头,说不定,你什么时候想露一手,那才精力充沛,早点了去可预着。栗主任给那边的公家人打了招呼,给咱们备好接待。我说了,既有银杆枪,就叫上银杆后人一道去,他是明白还是懵懂,我不清楚,反正就是不置可否。我可不管,就是给你预多一个房间。你不会辜负我的美意吧?其他费用也是公家出,这不,吉普车跟随,就在那里当你的专车。”
“你这么热心,也是姓郑的吧。帮着同族人吆喝挣人气?”我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那是当然,露我出来,也是给千万个郑家人看,郑成功古今往来那是响当当的,郑大乾族谱里那有一笔。虽说你现在在这里稍有名气,可传不到闽浙一带,要是你露了脸,不就大大的名声了吗。是你一个机会,我也算半个伯乐。”
“我爹用银杆斗人家的宝秤,那就说除了戚家俞家的银杆,还有其他家传宝秤?”我心里疑惑摆头。
大乾含糊说道:“可不看了再说。我知道你那么好奇,唯银杆是命,不会不去的。”他倒是担心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