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先生们!我现在能做到的,只能是这些了。我张某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督军府的命令,我只能维持现状,明白么?”
张贵新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眼皮一挤,脸颊上的肉一耸,仿佛哭一样。
这却是他登上晒台后的惟一的一次笑。
这很难得——旅长大人身边的各方要人们都这样认为,有旅长大人的这艰难的一笑,他们似乎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上午十时左右,矿内和矿外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五百余名大兵荷枪实弹将整个矿区包围起来。
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在执行包围任务时,大兵们只是向天空开枪,对一些试图反抗的窑工也仅仅是动用了皮靴、马鞭和子——迄至十一时二十分,没有一人因冲突而死亡。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这奇迹表明:冲突的双方都是克制的、理智的,都不愿扩大事态。
一开始,窑工们没有意识到切断矿内外的联系会对他们带来危机——不但他们没意识到,他们的领袖人物窑工团总代表胡贡爷也没意识到。那当儿,贡爷正躺在炕上吹烟泡儿,听到了窑工代表的报告后,只在炕上略微动了动身子,根本没做其它任何表示。贡爷一边认真负责地吹着烟泡儿,一边不太认真负责地想:这没啥了不得的,大兵们将矿区围了也就围了,谁能叫他不围?只要有几个井口还在手里就行!控制着几个井口,还不足以挫败他们的封井计划么?再说,凭着这八百余号大兵,要想不费力气就将五千多名窑工从矿内赶走也非易事。
贡爷没有一丝上火着急的意思。
待过足了烟瘾,打了两个嘹亮的喷嚏,而又用绢子揩去了嘴唇上、胡须上黏糊糊的口水、鼻涕之后,贡爷才想起了矿内窑工们的吃饭问题——这问题原来倒是不成其为问题的,烙煎饼、烧咸汤这一切后方的杂事,全由田二老爷包了,田二老爷组织镇上的娘儿们分头去干,然后,以队为单位,逐一送去就行了,反正镇子与矿内仅一河之隔,并不费事。现在却不行了,矿内与矿外的联系被切断了,煎饼和咸汤送不进去了,饥饿最终会使占领井口的窑工们退出矿内的。
这极为恶毒。
贡爷一眼识破了张贵新的诡计。
贡爷因此又想到了其它问题:切断矿内外的联系,矿内的指挥也将失灵,贡爷的指令就要被大兵们的枪刺隔在矿外,无法收到预期的效果;而矿内则会出现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公司和方面就会趁虚而入,予以各个击破。
不行!得打一下!至少要夺下公司大门,完全控制住矿内与矿外联系的一条通道。没有这条通道,占据井口的就是八千人、一万人也没有用处!
贡爷不敢怠慢,慌忙更衣带帽,率着几个随从家丁过分界街去见田二老爷,想和田二老爷商量商量关于“打一下”的问题。
田二老爷正忙着在自家的后院里张罗放粮,几个田家大院的长工,正在一间大屋的门口掌秤称着陈年老高粱和灰蒙蒙的白芋干,一大群娘儿们正排着队等着把称好的白芋干、高粱米带回家去给窑工们做煎饼。
二老爷站在那里极认真地看,不时地交代掌秤的长工把秤打平点,间或也向那些娘儿们简单地交代几句什么。
自然,粮账是要记的。窑工代表团的会议上已经定了,大伙儿要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有枪出枪,出了什么都记上账,待日后和大华公司总算账。贡爷认定田二老爷又会趁机捞点好处,他决不会便宜公司的那帮王八蛋的,因此在粮账上捣捣鬼,多记个几千斤、几万斤怕是少不了的。他想到了自己也有几囤子陈高粱得处理掉,再不处理,就会被虫子吃完了——借机,他也要敲公司一下子哩。
“二爷!”
“哟!贡爷,快!快屋里坐!”
“二爷,还在忙活哇?”
“不忙!不忙!走,走,到屋里谈!”
贡爷随着二老爷一起穿过两道门,到了二进院子的堂屋坐下。一坐下,贡爷便开宗明义地道:
“二爷,我家里也存着几囤子上好的高梁哩!眼下窑工们衣食无着,我想先拿出来给大伙儿救救急,若是日后公司能还呢,就还;不还就算了,就算我捐给大伙儿了!”
贡爷讲得慷慨。
二老爷脸上立即挤出一团动人的笑,小辫儿一甩,不失时机地赞道:
“义举!义举!贡爷您真是仗义疏财呵!好!好!过几日,我就叫人到府上去称,借粮总是要还的,到时候,贡爷您自个儿上个账!”
这事两句话便谈完了。于是,贡爷言归正传,脸儿绷了起来,很严肃地对二老爷道:
“二爷,知道了么!张贵新的兵把矿区围起来了……”
“听说了!听说了!”
贡爷将五指攥成拳,在胸前掂了掂;青筋暴突的瘦脑袋悠悠地探到二老爷宽而厚的胸脯面前,极机密地道:
“我揣摩得打一下了!至少要拿下公司的大门,否则,矿内的窑工就会被困死,咱们连粮草都送不进去了!”
贡爷是主战派,立场很坚定:
“我划拉了一下,觉得能打!打之前,先和矿内的人报个信,让矿内的人往外打,矿外的人往里打,来个两面夹击,必能夺回大门……”
二老爷是主和派。二老爷不主张打:
“贡爷,我以为暂时还打不得。咱们应该先礼而后兵。我是这样想的,他们围矿,让他们围!只要他们不动武,咱们也不动武,能这样僵持着,就是咱们的胜利!僵持一天,窑下遇难的工友就多一分希望……”
贡爷认为自己这一次是肯定比二老爷聪明了,二老爷竟没想到矿内窑工的肚皮问题:
“可是二爷呀,您老先生可别忘了:矿内可有五千号人要吃饭哩!”
二老爷这次仍然比贡爷英明:
“我早想到了!我把送饭的所有男人全换了下来,全让娘儿们带着孩子们去送!我就不信张贵新的兵敢向这些做了寡妇的娘儿们动武!”
“好!”
贡爷这回算是真正折服了!这其貌不扬的田二老爷,还委实是他妈的半个诸葛亮哩!
“等会儿,她们就要行动了,挑头的就是大洋马和小兔子妈,贡爷,你也可以从你们街那边挑几个有种的娘儿们来,要泼一点的,像三骡子的闺女也行,让她们一起上。大兵们敢阻拦,就抓他们的脸,这是娘儿们的拿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