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都是天价
郭又军的女儿叫丹丹,高颧骨,一脸横肉,虎背熊腰的,一点也不像她妈,甚至不像她爸。这种父母的缺点集中,一加一等于负二,也许是一种婚姻错误的后果。但女儿再不像洋娃娃也是父亲的心尖尖,是一个百看不厌的吉祥物。尤其是母亲出国后,父亲觉得没娘的娃可怜,宁可自己一连三餐嚼冷馍,也必须倾囊而出,笑眯眯地坐在卡座对面,看女儿享受周末大犒劳,一口气吃下两个汉堡包、八个炸鸡腿以及三个彩色冰激凌。
“军哥,你别老守着我,眼睛直勾勾的,像个变态男。再去找个妈吧。我妈肯定是不要你了。”女儿说岔了辈分,在他的手背上拍一拍,说出的混账话照例是反季节的,也就是乱长幼和没上下的。
“胡说什么!”
“我妈在外面肯定有人了。”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别在我面前装正经。请吃饭呵,看手相呵,操练口头幽默呵,痛说革命家史呵,感叹无常人生呵……泡妞不就是这几招?你也太笨了,连这个都学不会?要不要民妇我教教你?”
“什么屁话?老子拍死你!”变态男高扬巴掌,吓得女儿头一低。
当然并不敢真打。女儿看透了这一点,继续拿他消遣,放出哈哈大笑。不过她笑得有点难,因为吃得越来越胖,胖得自己面部皮肉堆积,表情动作完成不易,只能靠手指头拉扯嘴角,算是帮助自己笑,正如手指头拉扯眼眶,帮助自己惊讶或愤怒。这些动作越做越熟练了。但这一张面容凝固化的超大娃娃,觉得自己还没吃够,回家后敲两下电子琴,觉得没意思,再翻翻一本卡通画,觉得更没有意思,一屁股蹲进厕所里大叹人生悲哀:“……唉,今天没有吃荔枝,今天没有吃巧克力,今天没有吃香酥芋卷,今天没有喝野生蓝莓汁……”
父亲在门外听了一阵食谱,“丹丹,你在里面嘟囔什么?吃吃吃,只知道吃。吃成了一个肥猪婆,看以后怎么嫁人!”
女儿把什么东西砸在门上了,“讨厌!姓郭的你滚开!”
一阵沉寂。
不一会,厕所里又传来苦恼的自语:“唉,今天也没吃玫瑰果冻……”
天啦,她的食谱怎么没完没了?以前的果冻,论斤卖也就几毛钱,现在变变花样和加点颜色,就价格翻上几倍。
显然,很多东西已开始变得昂贵,就像她妈出国前那些折腾,弹钢琴,养藏獒,学法语,沿长江旅行……没一件不是要放血的,不是逼他军哥砸锅卖铁的。现在好,自己的好光景没了,女儿却偏偏犯上快乐这种毒瘾,中了快乐这种邪魔,其节目清单吓得父亲屁滚尿流。问题是,如果无力购买商家们开发出来的高价快乐,包括不断升级换代的流行美食,生活还有何意义?还算是生活么?在很多人看来,现代生活不就是一个快乐成本不断攀高的生活,因此也是快乐必然相对稀缺的生活?
郁闷哥好几次想告诉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咬牙切齿地逼自己快乐?从何时开始这快乐成了每天必吃的饭?不疯疯癫癫地尖叫几声就是猪狗不如,这是哪一家的王法?
郁闷哥更想告诉女儿,其实呢,象棋也很好玩,篮球也很好玩,沙子里也有快乐……但他没勇气说出这些,自己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可不是么,夏威夷或巴厘岛的沙子可说好玩,但家门前那堆王师傅砌墙剩下的沙子算什么?不能坐上豪华游轮和波音飞机去玩的沙子算什么沙子?
丹丹的学业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上课时,她玩自己的布袋熊,画自己的动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她入睡前在一张纸上画出两个睁大的眼睛,贴在自己额头,代替自己振奋精神地听课。老师居然没理她,不知是真被一个面具骗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蹚她这一池浑水。
父亲被老师请到学校来谈话。女儿根本不在乎父亲来干什么,不在乎父亲接受谈话以后的满头大汗和面红耳赤。她确实上课睡觉了,确实考了个全年级倒数第三,那又怎么样?生活本来已乏味透顶,怎么还摊上可恶的考试?
她撅起嘴巴:“我本来是倒数第一,就是来了两个插班生,害得我进步了。”
“你给老子争名次是吧?”父亲大吼。
“你来读一下试试。”
“我当年,怎么说也是班上前十。”
“谁信呢?你读得好,现在怎么这样窝囊废?”
“怎么窝囊废了?”
“连耐克都不给我买,还好意思说。”对方是指一种名牌。
父亲哑口无言。女儿踢了他一脚,把书包和旱冰鞋扔在地上,意思是要他老老实实地背上。正在这时,一些女同学围上来了。“见识一下外公吧。”她一边喝饮料,一边大大方方地吆喝她们,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这个外公好凶的,最抠了,不给我买鞋子,但再抠也是你们的外公。”
外公!外公!外公!……女同学们立刻热情地叫成一片,吓得军哥脸红,一把拉住女儿就走。
“活祖宗,你就不怕他们的家长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