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身体之谜
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这听上去像一个病句。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体之囚。帕瓦罗蒂没法同时拥有乔丹的长腿和梦露的大胸。一个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国,把手足或肠胃留给未来。
人的身体不仅有一次性和个人性,还有普遍性——这意思是说,稳定的基因遗传决定了全人类的形体大体相近,除了肤色有异,至今无人能长出牛角或羊尾。
这一事实很神奇。
但基因的大稳定下隐伏了丰富的差异和变化。有的个高,有的个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蚁;有的乳大,有的乳小;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过敏,有的干果过敏……这一切似乎与生俱来,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圣女特蕾莎和魔头希特勒是否基因图谱相同?如果不同,这种差异是先天决定还是后天决定?该由他们的祖辈负责,还是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一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文章称:很多科学家认为,“西方的个人主义与亚洲的集体主义……从根本上要归因于基因差异。”“文化价值观与携带5-羟色胺的基因密切相关。”这是一个惊人的说法。翻一翻美国《心理学家》之类杂志,可知不少专家还把偏激、懒惰、恶毒、共和党立场等都看成基因的产物。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迄今为止的各种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运动,看上去都像是无事生非,是闹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专家们摇头冷笑了。
不过,对基因专家们的质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动态的,是可以改写的,那么它还算不算“基因”?还仅仅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这种被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不断改写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们或希特勒们严重改写的5-羟色胺,换一个角度看,是否也该称为“基果”?
事情可能是这样。“基因”也是“基果”(至少应有这样的中文词)。每一个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传者同时也是基因的改写者,即下一段基因演变过程的模糊源头。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作为一种更为强大的实验室,正在悄悄实施各种转基因工程,正在编织一份个人亦即群类的、稳定的顽强的亦即多变的生理未定稿——这听起来又像一个病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回到身体”一类口号,显然不宜止于红灯区一类通俗话题,而应转向每一个人身体更为微妙的变化,转向一个个人性的丰富舞台。
贺亦民的一份基因未定稿,不妨举例分说如下。
关于腿与腰
中国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个头也多是腿短而腰长,长在一条腰上,比较适合几千年来的农耕事务:便于弯腰,便于上肢接近土地和庄稼。贺亦民的不幸在于,他属于矮中更矮,不知前辈们何时何地的一次精卵结合,在隔代遗传或邻代遗传之后,使他的身高大约是一米六,相当于时尚标准下的半残。
一种猜测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辽阔的欧亚大陆打望牛羊需要高,远眺风云和敌人需要高,登上骏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动较少。于是,一种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遗传选择,给后代们留下了修长双腿。通过移民或战争,通过情愿或不情愿的交配,这种长腿也逐渐出现在某些农耕地带,成就了贺疤子眼下左侧的那个人——廖哥,一个山东小伙,正在用砂轮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拥有这个街办小厂的最高学历,最喜欢说数理化,最喜欢别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听收音机是怎么回事,还用小学生的算术方法解出一个方程题,得数似乎没错,但廖哥还是抹了他脑袋一把,抹得众人哈哈笑,一句赞扬也没有。没人把他古怪的算法当回事。
一天,他发现廖哥不吃饭,头发耷拉在额前,不时唉声叹气。一打听,才知对方失恋了——那个电工班的厂花,能拉手风琴的团支部书记,把廖哥偷偷递去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回机修班。
“秋瞎子呵,”贺亦民想给廖哥出气,“狐狸精一样,要她做什么?送给我也不能要。”
“疤鳖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说,“不要再刺激我们的廖哥了。”
“我吹牛?只要我愿意,手指头一勾,花姑娘一堆堆地来,踢都踢不回去。”
“你勾几个母蚊子还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个赌。”
工友们一齐起哄:你要是钓不上鱼,以后天天请我们吃包子。要是钓上了,我们放你的假,三个月里替你顶班。
贺疤子觉得自己把话说大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骑上脚踏车去一位邻居家借来《红楼梦》,还有两三本文学,放在柴油机旁,布下高雅的诱饵。接下来的安排,是他在电闸那里做点手脚,构成电工必须来检修的理由——报修时间当然必须在晚上,在厂花当班之时,以暧昧的月光朦胧为背景。
挎着电工袋的厂花就这样入套了,检修电闸时发现了《红楼梦》,发现了知识和艺术的亮点。亦民与她搭讪也很顺利,于是对方的工具柜里,从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国的、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疤子其实根本不懂那些天书,不过是掏钱买烟,每次都求邻居火线补课,让一个中学教师告诉他各书的要点,由他满头大汗地强记下来。主题,人物,风格等,这些奇怪词汇被他硬吞强咽。
“你看书这么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厂花吃了一惊,对这位才高八斗的文艺青年大为崇拜。
“这些书哪够我读的?都差不多读过两三遍啦。”
“我以为你不识繁体字。”
“不好意思,我本来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
“我以为你只会打架。”
“没书读的时候,不打架干什么?”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去上大学,应该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华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里。”
亦民以为“早稻田”是乡下什么地方,称自己最讨厌下田,决不下乡当知青。幸亏他这几句说得含混,没怎么引起对方注意——他后来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学,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阴暗的观众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让他们到时候去电影院见证事实,把以后的肉包子备好。不经意之间,他目光离开银幕,瞥一眼身边的厂花,觉得这份战利品还真不是什么狐狸精。水汪汪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脸上两颗不大明显的雀斑,说错话时的捂嘴巴或伸舌头都居然令他心动。坏了,这差不多就是恋爱吧?就是重色轻友的开始吧?可怜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里抓狂,会不会捶胸顿足喷一口鲜血?
他想拉住对方的手,但刚碰到一个指头,对方立刻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聚精会神于电影。
工厂附近两个高音喇叭不见了。警察们没费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窝里发现了赃物,把他抓进派出所一关半个月。工厂也立即罚他每天去扫厕所。他再见厂花时,还没来得及控诉那个喇叭的可恶,没来得及说明自己下手是想给对方买一架手风琴,对方已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听我说,对不起……”
“我不听!”
“我是为了你……”
“你骗谁呢?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吃包子。”
对方把一摞书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后哭哭啼啼地歪斜着身子跑远了。他只能捡起几本书回家。在清理自己的工具柜时,他还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臭矮子,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身影。据说廖哥也辞职了,与厂花相约去了另一个工厂。伙伴们见他愁闷,都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照他们的分析,看两场电影不算什么的,真要谈婚论嫁,光是他这三寸乌龟腿就过不了丈母娘那一关。人家是干什么的?团支部书记,工程师家的千金,即便被文学灌晕了,哪天一个喷嚏打醒了自己,也不愿意挎一个马桶上街吧?不愿以后生下一窝小马桶吧?喂,你脑子被门板夹坏了,还打算送手风琴,不如给弟兄们买包子呢。
亦民摸摸脸,没说话,再次看了看那张字条。
“臭矮子”——这一句很伤他。他记得廖哥也偷过厂里的轮胎(比高音喇叭还要贵),也受过处分(开除团籍的处分比他扫厕所还重)。如果厂花能够原谅廖哥而不能原谅他,那么事情显然另有原因,远非《红楼梦》什么的可以解释。
关于手
早在出入拘留所时,疤子就发现电工最舒服、最神气,哪怕蹲在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电扇或修路灯,从来不必真坐牢也不必干重活。这样的高等囚犯有时还以购买零配件为由,骑上自行车上街去,叼一支烟吞云吐雾——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便装警察,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拜一个瘸子为师,说什么也要当上一名电工,装出一台师傅家里那样的电子管电视机。但不论他给对方做了多少煤饼,挑了多少井水,买了多少白菜和萝卜,对方还是不让他碰一下万用表,只是丢给他几本中学物理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