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他爹娘与此事无关。你也不能乱来。”
“要不要往他窗户里砸牛屎?”
“不可,不可。你砸了牛屎还不是他婆娘来清洗?他婆娘又没骂我,不关她的事。你休得连累无辜。”
儿子把老爹交代的政策和纪律记住了,顶着一个草帽,提一根打狗棍,斗志昂扬上路而去。不料他这一次毫无战果,原因是他寻到河口时,姓邱的不在那里,据说他不久前违法犯罪,闯下大祸,一头栽进了公安局。
玉和先是一惊:公安局?他姓邱的能犯什么罪?接着是一喜:老天总算开了眼呵?走多了夜路要碰鬼呵?这个贼坯子也有栽跟头的时候?再下来却有点左右为难:因为他听人说,天保那家伙吃官司,一不是拿错了钱,二不是上错了床,三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过是擅自下令砍了公路两旁的行道树。事情的起因,是河口遭受水灾,上面迟迟拨不下救灾款。眼看着几百灾民没房住,他一冒火,“妈那个x”,就带人去给干线公路猖狂地操刀剃头,把护路的樟树、杉树、梓树统统砍了然后分给灾民盖房子——这种毁林毁路之罪,在抗美援越的特殊时期尤其罪不可赦。
但不破坏又怎么办?不擅自不猖狂又如何?吴玉和大张着嘴,有点想不通:那些树反正没运出国,不都是给中国人享用了?又没烧成灰,没化成水,不也是派上了正当用场?这算什么违法犯罪呢?未必有了“黑木耳”、“变戏法”,有了“篱笆公社”的革命哲学,灾民就可以不住房子了?或者房子就可以用纸片来糊?……邱天保居然为此获刑两年,丢了饭碗,一栽到底,实在匪夷所思。玉和由此想到小人暗算、权奸作乱、昏君恶法、国运不兴一类大事,想着想着就把私仇一段暂时放下。这一天,去县城卖猪鬃和拉酒糟,他还忍不住去看一眼邱犯天保,想送上一碗牢饭。
在送完牢房以后再啐他一口,这样做可能比较合适?
后来他知道,天保没蹲看守所,算是刑期监外执行。那家伙在县城也没住房,只是眼下靠老婆当临时工养家,就在城郊租了一间库房,方便老婆去大米厂上班。这样,玉和顶着烈日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大米厂围墙外找到一排库房,找到了邱家一张歪门。库房是以前用来囤放石灰和水泥的,已经破旧,还阴湿,还窄狭,墙壁不过是篱笆上糊了些黄泥,炉灶不过是墙角里几口砖上架一口锅。有一张木椅因为少了一条腿,只能斜斜地靠着墙。一线蚂蚁从墙上爬到了椅子上,聚叮着几颗剩饭。
往日的大书记眼下又黑又瘦,胡子又乱又长,在黑暗中瞅了好半天才认出来人。但他没法站起来——右腿据说是不久前在一次批斗会上被踹伤。他只能捉住来客的手,禁不住浊泪一涌而出:“我在三个地方任职为官,前后干了十多年呵,没想到……没想到只有你今天来看我。”
“你不要动,不要动,就这样好。”玉和让对方坐稳。
“上茶——”老邱凶猛地表示客气。
一个小女孩赶忙来招待客人,但揭开热水瓶的盖,发现里面没有水;从井边提来半壶水,发现火柴盒又空了;好容易从邻居引来火,又发现小铁筒里已无茶叶。看到这场忙乱,玉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喝着一碗白水,见小女孩靠两张凳子相叠,爬到小阁楼上去写作业。“这么爬上爬下好危险,你不给她打一张楼梯?”
“早就拜托了人,都一个多月了,人家也没个回音。”
“怕是木匠没空吧?”
“没空?我算是明白了,世态炎凉呵,墙倒众人推呵。如今我成了王八蛋,还有什么人情面子?”
“这事好说,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啰嗦什么?五天之内,保你有楼梯用。”
“哎呀呀……”天保眼里闪着泪花,“那也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算钱。”
“钱?你要说钱?那这事就不能谈了。我吃饱了没事干呵?要赚你这几个臭钱呵?算了,你另求高明吧,我也没得空。”
鼻涕声更响亮,天保再一次紧握来客的手,嘴巴张开了两三次,像一再慎重挑选词句,要说出激动和重要的什么话来。
玉和等着,等着,等着呵等着,甚至等得自己怦怦心跳,一心等到对方最应该说出的那句话,等着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美好。但不巧的是,小女娃偏在这要命的时候问父亲一个字,又问一个题。这事刚消停,主人的老婆又下班回了家,于是天保的口舌胡乱支应离题万里,让玉和暗暗叫苦。
主妇见家里有客人,顾不上一身灰土,忙去买了一条鱼,打回一瓶酒,留客人吃晚饭。豆豉大蒜烩鱼的香味很快在窝棚里弥漫开来。天保揭开热气腾腾的汤盆,喜滋滋地说:“来来来,吃!”
“你吃。”
“你吃。”
“你先来。”
“你吃嘛吃嘛吃嘛。”
“你来嘛你来嘛。”
推让三番五次,天保嗓门越来越大,见客人还是怯怯地往后缩,竟急红了一张脸:“你到底吃不吃?”见客人呆呆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端起鱼盆往地上咣当一砸,“不吃就不吃,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
他气呼呼地摸火柴抽烟,吓得玉和差一点翻下椅子,面色惨白,不知所措。好容易看清眼下的局面,玉和只得先安抚哇哇大哭的女娃,又与主妇争着去在地上救鱼,争着用扫把和抹布清理污秽。幸好装鱼的是铝盆,没砸破。主妇回头将鱼用清水漂一漂,略加油盐,还能上桌。
“你急什么急?人家这不是在吃吗?”主妇把筷子重新塞到丈夫手里。
一顿回锅鱼吃下来,邱犯天保还是喝醉了,脖子都红红的,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骂法院判决不公,接着骂自己脑子里长草,再骂某人落井下石,骂某人见风使舵,骂某人皮笑肉不笑,骂某人明明输了棋偏不认账……都是一些玉和不知头也不知尾的事,让他接不上话。只有妈那个x妈那个x妈那个x一类口白,“你小子”、“我老子”一类前缀,玉和倒是听得耳熟。
玉和不再说话,只是一听对方说“吃”就赶紧操作筷子和嘴巴,全身紧张一直持续到欠身告辞而去。
四天之后,一张小楼梯就由玉和求村里的木匠打好,托拖拉机手捎去县城。据说那楼梯又光洁又结实,长短恰到好处,还有防滑倒的挂钩,显然是来自一种用心的观测。邱家人见了喜不自禁。
但玉和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家。有时捎去一包茶叶,有时捎去半袋豆子,这点人情倒是有的,但他不愿再进那张门。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才得知,他无非是嫌邱家缺文少墨,不遵礼数。做女儿的不会叫人,是个哑巴么?当主妇的在客人面前穿短裤,白花花的肉晃来晃去,天气再热也不能如此不成体统吧?再说吃饭,主先客后,这是规矩,就算是吃碗老萝卜烂白菜也得讲究的,为何推让几下你就要瞪着眼睛砸碗?你拷问犯人呵?你痞子闹场呵?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客方一个肚子是来装饭的还是来装气的?一餐饭下来没长肉还要吓得掉肉呵?
最后一个捎豆子的人回来时说,邱天保已经搬家。相关的好消息是,因为不少群众一再上书,法院重审案件之后终于对邱天保改判。这家伙命好,八字硬,居然还得到某个大人物的赏识,虽写下一份深刻检讨,但最近被提拔为副县长了。
听到这事,吴先生点了点头。
“你不高兴吗?”传信人觉得对方还应该有更多表情。
吴先生提着牛鞭出门,“高兴什么?这家伙,落难惹人怜,得势遭人嫌。”走出地坪好远又在柳树林那边扔过来一句:“你们看吧,他那张嘴巴又会变成大屁眼,到处喷屎喷尿,哪个受得了?”
邱副县长是否到处喷屎喷尿,不得而知。不过他当然不会忘记玉和,据说很快就捎话来,邀他去县城走一走,请他去看什么大戏,接他去赏什么灯会,但他充耳不闻,就当没这回事。有一次,副县长在路上见到他,远远就要司机停车,热情万丈地迎上来,但他借口手上有泥水,没接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自始至终也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不咸不淡地支吾一下。
老伴事后埋怨他:“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这对冤家也结得不容易。照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么,你呀……”
没料这句话引发玉和的勃然大怒:“我又不是个疯子,凭什么要握手?凭什么要应答?”
“他问问你有什么困难,怎么说也是好意吧?”
“困难?我最窝心的困难,他装模作样不知道?”
“他可能……真是忘记了?”
“这种事都能忘记?那他就更不是个人!”
老伴吓得舌头一伸,再也不敢接话。
一天,四五个乡干部一齐来到玉和的地头,见两口子栽瓜秧,就这个帮忙点粪,那个帮忙覆土,另有人大张旗鼓地砍树枝扎棚架,“吴伯”、“吴爹”、“吴先生”一类叫得特亲热,递烟点火一类动作也让人应接不暇。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想接先生去县城走一遭,帮他们去拉拉关系,解决乡政府旧楼改造的资金问题。照他们说,这四乡八里就吴伯面子最大——不然邱副县长为何三天两头就要问到他吴玉和?他雪中送炭青松傲雪慧眼识英雄的感人事迹谁个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