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只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就知道该怎么办。”
“当然,当然……太谢谢你了。”我用打火机点上他的烟,“你都淋湿了,到我那里换衣吧。你一定也饿了。”
“不行,我得马上走,明天还有急事。”他执意连夜赶回省城,只是临走前找我要下了余下的半包烟,稍有犹豫后连打火机一起塞进他的衣袋。
我回到电影公司的小房间,看看闹钟,离天亮还有四小时。我的第一步是紧锁房门,拉上窗帘,烧掉身边一切可能惹事的纸片。我总觉得时钟滴答滴答跑得太快,相信很多事正在这时步步逼近,比如突击审讯可能在这个雨夜继续,抓捕名单可能在这个雨夜扩充,布控电话可能在这个雨夜打向四面八方,警察们可能在这个雨夜紧急出动,扑向那些睡梦中的人……秘密逮捕图的不就是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大突破么?县公安局那座远远的大楼,还有三四个房间亮灯,更引起我的警觉。那里的人为什么还没睡?他们在干什么?……(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了解的事实居然证实了这一点——那一夜省厅专案组人员确已驱车抵达这个县城,比捎信的小窃贼快了一步。幸运的是,一场大雨造成道路泥泞困住了吉普车,加上县局同行们执意招待酒饭,他们才没有连夜下乡去,给我留下了宝贵的时间差。)
早上八点整,我准时来到邮电局,第一个冲进营业厅,抢填长途电话申请单——当时长途电话都只能这样打。我的慌乱肯定让营业员奇怪。但我顾不上那么多,第一个电话打向茶场,让王会计立刻通知马楠,“三姑要来看她了”——这是我与她约定的暗语,最高级别的警报。她一听就知道该干什么。
第二个电话打出去了,第三个电话打出去了,第四个电话打出去了……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广联公社中学的莫眼镜。这个莫眼镜与马涛走得近,是地下建党积极分子,还曾把武斗中的一支五四式手枪窝藏下来,虽打光了子弹,把枪丢到河里了,但是眼下若查出这一段,不仅他要脱一层皮,马涛也必然罪加一等。
通话的结果,是他此时不在学校。他的同事说他上午要看病,然后随校长来县城开会。这似乎证明他尚无危险。不过蹊跷的是,这莫眼镜一直无官无职,大头兵一个,什么会议轮得上他?
我对“开会”的说法放心不下,便去汽车站拦截。查了一下班次表,发现从广联来县城的最早一班车是中午抵达,太晚了,太晚了,晚得有点悬了。我必须把拦截的位置前移,移到对方上车之前。
但这时已没有开往广联的班车。
我只好立刻上路找货车,在公路上窜来窜去,太想自己变成一个花姑娘,让货车司机们动心;太想衣袋里有钱,让货车司机们对一张大钞票动心。但这一切都不可能。我更不可能操一挺机关枪立在路当中朝天点射,把开车的吓下车来,只能眼看着货车一辆辆飞驰而过。经验丰富的司机们,越是见路边有人探头探脑,越是把汽车开得飞快。
最后一着只能是爬车。我追赶的第一辆,呼的一下如炮弹出膛,只给我一个眨眼的机会,连车影子都没摸上。我追赶的第二辆,哗的一下溅我全身泥点,待我抹去脸上的零碎,目光重新聚焦,眼前只剩下一条空空的道路。一直走到三五〇公里路牌处,我才看出一点点门道,发现货车减速的条件是:一、上坡;二、转弯;三、载货重。这样,我选定一段上坡的弯道,在那里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一辆摇摇晃晃的运粮大卡。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我一听到汽车喘息减速,立刻从路边跃身而出,拿出跑道冲线的疯狂,把随身的挎包首先扔上车厢——这相当于来一次豪赌:能上车则已,不能上车就一输到底,挎包里的钥匙、粮票、手电筒、雨衣统统奉献给司机,给你大爷尽孝吧——事实证明,这种自逼绝境的一招确实有效。赌徒一旦孤注一掷,脑子便是空白的,眼睛是充血的,两脚不再属于自己,爆发力不可思议。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摸到了车厢板,扣住了车厢板,呼呼呼脚下生风,忽感一阵轻松——全身飘飞之际,脚下拉成一片的模糊路面已离我下沉。
谢天谢地,我的挎包算是失而复得。
到达广联时,我选择一个上坡地段跳车,在路边候车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了莫眼镜,正在与一中年人说话。他看见我,显得有些奇怪,不知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身旁那中年人大概就是什么校长,此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概只是把我当作同行者偶遇的某位熟人,冲我点了点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慌。”我把莫眼镜拉到一边,“我不能确定现在有没有人注意我们……”
对方已经紧张了,面容开始僵硬。
“看着我,看着我,保持微笑,保持全身放松,就像没事一样……”
远处有汽车鸣笛,长途班车已驶近。这就是说,对方马上要上车了。不过通气和串谋无需太多时间,哪怕一分钟,哪怕半分钟,就已经足够。
魂飞魄散的十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得知的情况是,共有七人在这一天来县公安局接受询问,其中三位的住处遭搜查。从警察话里话外的迹象判断,马涛的有些事尚未暴露,幸好这边的被传询者都有备而来,也没放出多少料,特别是手枪一事提都没人提,大概能蒙混过去。
这些人事后都来过电影公司,享受我的一包花生米,一盆豆腐干,两瓶白酒——算是我给他们压惊,庆贺意味也在不言之中。
马楠不知哥哥眼下到底怎么样,在我的房间里急得哭了。蔡海伦在一旁尽力安慰她。我们商议的结果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应对事情进一步可能的恶化,有些人最好避避风,到外地躲一段,比如她马楠。
“我不走!”她连连摇头。
“就算你相信你哥,但同案的其他人是否扛得住?”我尽量说服她,“你想想,只要证据链塌几环,漏几块,案情就是查无实证。这对大家有好处。”
“我就是要他们来抓我,我不怕!”
“马楠,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没看出来吗?这次来的警察非同一般,至少是省厅的,你以为是吃干饭的?”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不就是把我判刑吗,把我枪毙吗?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如果连这样的人也只能死,那我就死好了。我陪我哥去死,像秋瑾、赵一曼、江竹筠那样去死,砍头也只是碗大个疤。”
横到这一步,气壮山河到这一步,我就显得很小人了。结果,胆小惜命的丢人角色只好由我来勇敢担当。第二天一早,送她们回乡后,我在床前扔了三次硬币,以正面为吉,以背面为凶,竟发现凶凶凶无一例外,吓出了自己一身冷汗。我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犹豫,哪怕十个小人也得一口气当下了,于是留下一张请假条,买了一张火车票,急匆匆去z县投靠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