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95年《作家》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法文、日文。
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生。他开始以为是老鼠啃木箱,工地上打桩,或者是楼上人捣腾什么,后来才发觉这声音与自己有关,就发生在自家门上——是敲门呵?
老伴从不敲门,因为她有钥匙,回家时只要戳得门上咯啦一响,篮里的蔬菜以及一天的日子就回来了。儿子也从不敲门,因为他去南边打工多年,连信都写得越来越稀,越来越短,后来干脆不写,充其量打个电话来,让老爹老娘颠颠地去巷子口,接听那个米粉铺里的公用电话,接听遥远的一声“喂”。
邻居更不会来敲门。他很少同他们交道,有时还会把张三叫做李四,把李四叫做王五,惹得对方不高兴。那么谁会来敲这张门呢?也许是敲错了门。他懒得理睬,但咚咚咚的声音锁定这一家,一次次再度炸开,更加气势汹汹惊天动地,让他不知所措也无路可逃。他偏偏一个人在家,如果老伴这时没有去菜市场,事态也许不会如此严重。
他从床上爬下来,总算找到了拖鞋,哆嗦着两腿来到门前,突然想到这副模样颇为不雅,又回身寻找棉袄,遮挡自己的内裤,包括补丁成团以致沉沉垂到膝头的裤裆。
“你……是找谁?”门外是一个逆光的黑影,他看不清楚。
“老魏!”
“对不起,你是……”
“你认不出我了?”
“我没戴眼镜,耳朵也不大管用……”
“我就是竹青呵,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对方已经报出了名字,主人应该恍然大悟才对,应该呵呵呵地及时亲热起来才对。老魏并没认出对方,但已经这样做了。
“师母还好吧?”
“好呵好呵。”
“令郎还好吧?”
“好呵好呵。”
“二哥和二嫂还好吧?”
“好呵好呵。”
“三哥……”
直到三哥三嫂、舅舅舅妈、姨妈姨父都好过了,全问候了一遍,老魏还没有看清来人。门廊里没有窗光,加上厨房的窗子已破了两块玻璃,用马粪纸凑合着挡风,整个门廊就如同暗夜。老魏接待着一种暗夜里的声音,努力地鞠躬和微笑。
对方显然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你病了?”
“老病,老病,就是心肌炎,支气管炎,还有点风湿。”
“哎哎,这穿堂风好冷,你赶快上床去。”
来者把老魏护送回床,用余温尚在的被子严密捂住他。到这时,老魏才拉亮电灯,总算看清了一脸大胡子,一脸有些僵硬的笑,还有一顶软塌塌贴在头上的蓝色呢子帽。这就是叫竹青的来人。这个叫竹青的人他应该认识,他毫无理由不认识。
“好久没见了呵。”他试探着搭腔,心里却寻思客用的茶杯在哪里,还有烟灰缸和火柴,因为久不用,不知被老伴收藏何处。
“你不要动。”对方的屁股刚沾座位又跳起来,“你不要泡茶,小心着了凉。”
“既然进了屋,茶总是要喝一杯的。”
“天冷,我不喝。”
“对不起,没有准备烟。”
“我不抽烟,你躺下。”
“你今天怎么来了?”
“一晃就十多年了,想看看你。”
“你现在……府上何处?”
“回家了。在广西平果县,你知道这个地方?等到冤案平反,我身子骨也不行了,没干几年就退休了。乡下过日子省钱,空气也好。我还喂得几只鸡,捡些鸡蛋。”
“从广西来?好远呵。”老魏继续含糊和试探,“现在路上又不大安全,昨天报上还说有人在火车上明火执仗地打劫。”
“不晓得你情况如何,不看看你不得心安,就下决心跑一趟。哦,你躺下,不要凉了肩。”
“不敢当不敢当。你今天就住在这里。我家老秦去练气功,就要回来了。她做菜也还不错,刚好屋里有排骨,酒也有。可惜我不能陪你。我现在只喝点稀饭。”
“不要麻烦,我不吃饭,等下就要走。”
“就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坐几分钟就走。”
“你还有急事?”
“倒没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看你么?看见了,放心了,就可以了。饭在哪里不能吃?我这个人不会讲礼性。你看我,也是空着手进门,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也没带东西给玉姐,没带东西给小波。”
他是指老魏的妻子和儿子,看来对老魏家十分熟悉。这使老魏感到更加惭愧和窘迫:他也得问候一下对方的家人吧?可是直到现在,他装模作样地把药瓶子放到桌上又取回来,装模作样地把药瓶盖打开又给合上,还是没有记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他毫无意义地咳嗽,自觉咳得很空洞。
已经这时候了,老秦的气功还没完?他有点烦恼,认定女人是过河去买豆瓣酱了。她总是迷信河那边的豆瓣酱、河那边的肉肠、河那边的肥皂、卫生纸、扫把以及一切流言蜚语。其实哪里的不都一样?她迟迟没有回来,不能帮着老魏回忆一下,从往事中找出这个竹青。她至少应该招待一下客人吧?应该把炉火升旺一点,把旧棉絮和氧气包挪开,把尿盆塞到厕所里去,让客人有个像样的坐处。
客人扶着老魏坐了一次尿盆,倒了尿,洗了盆,又扶着老魏吃了一次药,量了一次体温,洗了个热水脸,没等到主妇回来,便搓搓手起身告辞。他不管老魏如何瞪大眼睛,如何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如何叫叫喊喊像对付一个将要逃窜的入门大盗,只是一个劲地笑笑,说看到人就好了,看到人就够了。
等到主妇回家,椅子上只有一点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