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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梦

我吓了一跳,差点一菜刀切破指头。

“我确实有神经病。”

“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悲壮,抿住嘴唇,一会儿望望屋梁,一会儿又望望我,坚强地微微一笑,好像示意我不必为他忧愁。停停,又挺胸缩腹地深呼吸两次,两手互相折扭,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都是我爹……造下的孽。”

“与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我爹原来在窑场学徒,也埋过钵子……”

我后来才听明白,他是说他家以前太穷,父亲在窑场打工,靠偷钵子多卖几个钱,后来被窑老板当贼打死了。那么他现在的梦游,不过是父亲的魂魄附体,不是他的本愿。

“你……能借给我钱么?”停了停,他又说。

“干什么?”

“我要吃药,还要安我爹的魂,都需要钱。”

我表示可以为他想想办法,但话没说完,发现他脸红了,一个劲递眼色,示意我赶快住嘴,最后竟惊慌万分不顾一切地逃走。我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时有几条汉子正吆吆喝喝送萝卜到伙房里来,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借钱的事不宜张扬。

他越是面子薄,大家倒越愿意拿他说事。有个叫四老倌的农民,发现自己的一个斗笠不翼而飞,认定是他偷去埋了,追问他埋在何处。勤保不吭声,只是怒目相向,然后啃他那一份红薯。还有些人发现自己丢失了的套鞋、弯刀、餐票、短裤,也都疑惑是不是勤保所为,都去山坡上挖呀挖,挖得满场不宁。有个后生嘴里无味,又编排出一个故事,说有一天晚上他看见勤保手提菜刀,摸进一间间寝室,把一颗颗熟睡的脑袋摸来摸去,口里还自言自语:“这个没熟。”“这个也没熟。”……嘿,那不把众人的脑袋当西瓜了吗?要是他觉得哪个西瓜熟了,岂不会挥手一刀?……这一说,听者都面如土色,赶紧加固自己的门。据说曹会计的妹子更是整夜失眠,心里悬悬地不敢熄灯。

在众人警觉目光的包围中,勤保的五短身材还是常闪进伙房来。他小心地捧着一个小搪瓷罐,内装一只麻雀,或是一块猪脑髓,将其悄悄塞于蒸箱的一角——据说这是遵医嘱吃了补脑的。他依然有庄重自强之态,腰板挺得很直,双肩微微向上耸,常在你不留意的一瞬间朝两边扫一眼,观察着世间动静。他的嘴皮起泡,有干干的一层白花,双唇总是紧紧收抿,似乎有句足以使万民震慑的伟大宣言随时可能脱口而出,他只是暂时不屑松动双唇罢了。

又过去了好些天。所谓好些天,意味着我好多次在床上磨牙,好多次蹲厕所细看眼前的尿渍和蛆虫,好多次蹲在灶台下狼吞虎咽地吃饭,好多次隔着小窗口与进餐者为菜的多少和油的多少愤愤争吵,如此而已。我说过,时间对于我来说绝没有什么神秘。总之,被叫做好些天的这一堆事情过去了,我清理饭票回笼,发现勤保赊欠得太多,便去催他想个法子。他再拿军鞋或军帽来抵账,我也不能同意了。

我在猪场后的水塘边找到他,发现他衣着齐整,呆呆地望着远方一片月色。我感到他的神情有点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是一片刚刚翻过的荒坡,隐隐散发出热热的土腥味。每一颗土砾,每一截草根,都被镀上了银光。月亮变得又小又白,溶溶地浸在蓝色的雾里。天地间突然一黑,是一只大鸟在月与我之间掠过,巨大鸟影把塘基、跳板、柳树、荒地一路抹了过去。那边的荒坡太空阔了,太宁静了,使我突生一种暗暗的惶恐。

勤保朝我咧开嘴,像是笑。“你说,上次解放军拉练,为什么要拉到我们这里?”

“什么意思?”

“我的问题是:上次解放军拉练,为什么要拉到我们这里?为什么?”

“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还要问你:为什么他们要在这里放电影?”

“我……不晓得。”

他冷笑了一声,突然激动起来:“这还不晓得吗?这是有战略意图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你看吧,解放军都来了,坦克大炮已经打过长江了,一切反动派还能顽抗多久?你同意不同意我这个看法?”

完了,他已经不是勤保。前不久确有军队拉练经过我们这里,披着伪装网的军车曾挤满土坪,还闯到茶地上。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怎么需要我来同意或不同意?我已经发现他眼光里的呆滞——那里太白、太枯,太散,如同已是一片沙漠,不再有光泽和鲜润。大概他梦游时一次次盯着饭钵,就是这种目光吧?

我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听人说,他确实是疯了。那天大家四处寻找,到半夜才把他找回来。场长对他劈头淋了半盆牛血,打了他两个大耳光,没见效,只好把他送医院。

一晃好些年没有再见到他,甚至都差点把他忘了。前不久,我偶得机会返回旧地一游,刚下公共汽车,就听见有人大声叫我。回头一看,不见熟人,只见人群中有一胖大妇人闯过来,盯住我哈哈大笑:“不认识了吧?我爹就是曹会计呵。”

我哦了一声,实在无法把胖妇人同以前那个瘦丫头联系起来。

她抓住我的双手,拥来一股奶香,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拉着我一起去买红糖,买猪肉,买粉丝,不管旁人如何打量和议论,不由分说要我去她家玩玩,并夺过我的行包,交给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汉子——当然是她的男人。

她家里果然值得来看看。虽是土屋,却一律西式家具,并有洋的或古的各种明星女伶画片张贴于墙。电扇也啪的一下给打开了,虽然实在没有必要——她似乎执意把我吹得非羡慕起来不可。她刚让我喝下了姜盐茶和糖茶,又压着我大喝蛋花茶,似乎执意要让我吃得非拉肚子不可。

“你眼下干些什么?”我问。

“堂客们没文化,二百五,能干些什么呵?还不是在窑厂里玩泥巴坨?”

“你娃崽还小,何不留在家照看照看?”

“我老黄也这样讲,说不靠这几个钱。不过在家里有什么味?在厂里热闹,堂客们在一起,嘻嘻哈哈,什么痞话都敢说,最快活了。”

她哈哈大笑,脸上放射出红光,用滴着水的手擦擦嘴角,有点不好意思。

我从她嘴里知道了一些旧友的情况,最后终于想起了勤保。

“你是说勤跛子?”

“勤跛子?”

“他摔伤了一条腿,你不晓得呵?”

“不晓得。”

她正在洗一大盆衣服,胖手一伸直,手背上就挤出一排小肉窝,两条手臂被冷水浸得白里透红。勤保当年也许就是想念这双手的,但这双手终于在洗刷另一个男人的袜子了。而且她谈起勤保的口气,大大方方,毫不忸怩和躲闪,如同谈起一个陌生人。我不由得感到,时光确实流逝很多了。

她告诉我:勤跛子的几丘田还做得蛮好,疯病也治好了,只是间或还有点神游——他虽然不再偷钵子和埋钵子,但经常夜里下床出门,潜入镇上那个窑厂,把客户订购的骨灰坛子一个个竖起来,列成整齐的行列,逐个摸一摸,拍一拍,然后大呼口令:“立正——向右看——齐!齐步——走——”如此等等。有时,他还冲着那一排排鬼头鬼脑的坛子,背着手大作政治报告,大概内容是同志们辛苦了,现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将来会更好。但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必须加强战备,刻苦练兵,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随时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

每次作完这样的报告,他溜回家睡觉,而且第二天一切如常,一跛一跛地去挑粪或犁田,根本不记得夜里发生过的事。他的邻居们说,他只是要过一过嘴里的瘾,那就随他去,只要夜里不提着菜刀出门就行。

我想起勤保当年是经常给民兵作这种报告的,不过那时是白天作,而现在轮到他晚上来作了,在梦中来作了。

我也渐渐入梦。一床新被子散发着棉纱的清香,又大又沉,门板一样压得我冒汗。我踢打被子,翻了个身,清醒地感到睡意在我体内生长起来。我看见树影摇动,明月出山,只是怯怯地想:这不会是梦境吧?

198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