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青江铺注释标题此篇最初发表于1978年《人民文学》,后收入小说集《月兰》。
夜深了,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浓重的夜色中驶进青江铺车站,给冷寂而安详的小镇带来一片喧哗。一大批身带泥土的民工下车了,卸下了行李、箢箕、锄头、锅桶、盆钵……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碰撞,人们争相夺路又叫叫喊喊。
镇上的人都知道,又一批民工到站了。八县民工会战洞庭湖的固堤工程结束,这个县的一万多民工马不停蹄,又要转到一个拦河坝工地上去,青江铺是他们必经的中转地。几天来,每逢到了北来的客车,都有这样一阵子混乱。
要是白天,民工们拍拍灰,清点一下行装,找个地方喝口酒什么的暖暖身,就会继续赶路的。可现在是半夜,既不见汽车也不见拖拉机,深冬的北风又很冷,雨点也洒落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雨啦!”人影就纷纷贴向屋檐,拥向可以暂时避雨的树下或凉棚,更大的人流则顺着铁道线往左一拐,慌慌闯入空荡荡的青江铺正街。
人们走了之后,站台上还留有一老一少。老的脚下穿着湖区常见的那种白帆布防护袜,外套黄面胶鞋,腰中扎着黑布围兜,两手戴着袖套,耳背和颈根都被湖风吹得黑黝黝的。看来他刚才好好睡了一觉,一个哈欠放出来,拿一件军用雨衣,往身上前一下,后一下,就算把灰土拍干净了。
少的上前问:“老常,我们往哪里去?”
老人说:“跟着大家走呗!”
少年说:“我先去把交通局的电话打了。”
老的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两人分手后,老人看了看候车室躺满一地的民工,也来到了正街,不一会在一栋楼房前停下来。这里挂着“青江铺旅社”牌子,也拉着“民工服务站”的横幅。值班室的灯还亮着。中厅过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强烈的烟草味,湖区的泥腥味,还有不时钻入鼻孔的酒气,掺和着叽叽喳喳的人声,塞满了这个不太大的空间。
有人正在值班室前交涉:“请问这里还有床位没有?”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一个女声在回答。
“还有没有过道、饭堂什么的?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躺就行。”
值班室里久久没有回应。老人探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火炉边梳着长发,实在忙得没工夫。她把头发梳顺了,用干毛巾擦过了,又把一盆洗头发的热水泼掉了,这才有懒懒的一句丢过来:“没长眼睛呵?自己看吧。”
值班室外挂一个告示牌,上面写有大字“床位全满恕不接待”。
一个棉帽上带着干泥块的后生有点不甘心,继续赔着笑脸:“这……嘿嘿,能不能,还想点办法?我看这个堂屋……”他是指中厅,“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们……”
对方不理睬。
“你看,天已经下雨了,又这么冷,我们这一夜怎么过?”
是呀,是呀,今天这一夜怎么过?好多人都应和着,笑着请求。
“你们问我,我问哪个呢?”
服务员不愿再纠缠,啪的一下关掉窗户,走出值班室,又随手咣的一下带上门,然后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摇着一大串钥匙,向人群外走去。“都出去,都出去,要关灯了!”她对一个啃着煮红薯的后生更是不耐烦:“皮往哪里吐?这是在你家里呵?这地方明天归你来扫?”
老人一直没说话,看到这里才皱了皱眉头。“大妹子,你不能就这么走嘛。”他拦住服务员,“大家刚从湖里来,顶风冒雨,泥滚水的,今晚要是站在外面吞西北风,受得住吗?当然,你们不是没有困难。我看能不能这样……”
服务员对拦路人很生气:“你要干什么?”
“奇怪,你们这里不是民工接待站吗?”
“就你们是民工?”
“上面要求你们至少准备三百个铺位……”
“谁晓得你们来得这么急!”
“那好,今天就算情况特殊。大妹子,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区里领导反映一下……”
“我找不到人。”
老人仍然很耐心,“好吧,我们去找也可以,但请你先借个煤炉子,给几位民工烤烤湿衣,好不好?”
服务员辫子一甩走了。
这一走,引爆了人们一肚子火。有人把扁担一顿,“呸!还‘为人民服务’呢,还挂着奖旗呢,我们把这些奖旗给撕了!”另一个人敲着铝皮锅也喊起来:“她还真把自己当姑奶奶呵?走!不就是淋几滴雨吗?老子情愿淋雨,也不看她一张苦瓜脸!”一个个愤怒的民工开始起身,开始向门外移动。老人看来也有些冒火,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摇摇手劝大家不要乱来:“不要吵!更不要骂!骂有什么用?我们到学校去想想办法吧。”
老人随着民工们往外走,一眼看见服务员提一桶热水又转来了,想起了一件事:“你们的意见簿呢?”
服务员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终于有了嘴角一丝冷笑。啪——意见簿从值班室里丢了出来。
老人不理会冷笑,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抽出一支圆珠笔,靠着窗台,一笔一画写起来。正写着,嘿嘿嘿的一串笑声撞进大门。一个瘦个子中年人头戴绿呢子帽,脖子上缠着围巾,眼里闪着愉快的光,收起了手中的雨伞。“刘妹子!刘妹子!你看,运气不错吧?你要的那号上海花布,我在县里散会刚好碰到,好俏的货哇……”高兴自得的声音,像一阵旋风吹进值班室。
服务员一见来人便满面堆笑,“是吗?我看看……”于是,值班室里花布抖开,孔雀开屏一般,绽开出一大片鲜艳光斑,使整个房间都亮了几分。这情景再次让老人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坚持写完最后一笔,把意见簿郑重地递过去。“噢,提在这里了,你们看看吧……”
女子接过意见簿,眼皮也没抬一下,随意往旁边一甩,继续着关于花布的谈笑。没料到她用力过大,意见簿滑过桌面,掉到了地上。
老人没见她把红本子捡起来,没见她打算把红本子捡起来,眼光逐渐变得严厉,终于大喝一声:“你混蛋!”
这一声如火山爆发,震天动地,让女子瞪大眼睛吓一大跳。
“捡起来!”老人以不可违抗的气势发布命令,“捡起来,打开它,给我读!”
“喂喂——”旁边那个中年人凑过脸来,挡在老人面前,“吵什么吵?还骂人?嘴臭呵?”他问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嗯”“啊”“嗯”“呵”一阵,然后背着手,眉毛跳了跳,端出最高裁决者的架势:“老乡,你走吧走吧,人家也不是有床位不安排嘛!”
“她至少应该先看看那些意见!”老人偏着头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