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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80年《湘江文艺》,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小郑真真切切听清了那个字——癌!不是同音的呆,或者埃,或者捱,而是晴天霹雳一样的“癌”。她懵了,差一点晕过去。

怪不得一个普通的淋巴瘤,检查过程搞得那样复杂,又是抽血,又是照片,又是鬼鬼祟祟的会诊。也怪不得剧团里兴师动众,领导前后来了好几趟,水果罐头一类礼物多得异乎寻常。她当时还傻乎乎地高兴,现在总算明白了,那些礼物是可怜,是悲哀,是临终关怀。

死亡曾是很遥远的事情,远得看不见,不需去想,现在却呼的一下逼近眼前,就像饭盒和茶杯一样实在。死亡就在她身上了——她感到胸口有痛点,接着胃部、肝部、头部、膝关节乃至全身都有了痛点。她已经呼吸急促,身体消瘦,动不动就呕吐,连去水房里洗个脸也站立不稳,眼一黑,摔倒在地。当时,好像是那个胖胖的张嫂跑过来发出了惊呼,于是人们急忙赶到,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回病房。随着大夫们又一次会诊,氧气瓶那样可怕的家伙也戳在她床头。

小郑不想输氧。反正要那个了,折腾还有什么必要?她偷偷地把太平间看过一眼,看到了那间自己将要进入的肮脏小屋。她回忆起有一次到火葬场送别死者的情形,开始把那里的烟囱、铁炉以及灵堂与自己联系,想象自己进入焚尸炉时的温度和气味。她就要死了。是的,要结束了。眼前的礼物、窗户、院墙、蓝天、白云、小鸟都不再有意义。看一眼,也许就是最后一眼,就像她已经最后一次地逛过街,买过鞋子,打过电话,上过舞台,参加过政治学习……只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不可再重复的一次。

指导员眼下也许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话。谁知道呢?

“小郑同志,你不要怕。”对方拍拍她的手,“你放心,组织上正在积极想办法,一定把你这个病治好……”

显然是在哄她。

“小郑同志,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向组织提出来……”

“我要把我妈妈接来……”

当然,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指导员立即拍板,要这个去发电报,要那个去安排房间,还交代什么人处理接站和伙食问题——总不能让老人家住医院吃病号饭吧?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提到小郑的妈妈是什么人,好像她已经成了一个正常的母亲,一个应该受到欢迎和照顾的老人,不再是一个地主婆,一个反革命家属,一个人们必须警惕必须监视必须怒眼相向的家伙。

小郑以前也不知道母亲是敌人。那一天晚上,她在剧院里演出,还没卸装,指导员递给她一份电报。电报是妈妈打来的,称自己有罪,对不起孩子,最近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了,马上就要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这真是给她当头一棒,整个世界轰隆隆垮了下来。妈妈游街了吗?戴高帽了吗?在批斗会下跪了吗?在混乱中挨打了吗?剃了光头或阴阳头吗?受罚去扫厕所了吗?父亲去世多年,不在妈妈身边。妈妈绝望之下能找谁说说?在一个无心准备晚饭的孤独黄昏,在一个风雨吹打窗户的无眠深夜,妈妈万念俱灰,会不会一咬牙寻短?……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在脸上全是油彩,同事还以为她的泪水是卸妆油。

她必须立即赶往母亲所在的那个城市,哪怕早一分钟早十分钟赶到也好。公共班车第二天早上才会有,她不能等了,一个人半夜出发,饿着肚子走了六十里路,直到天亮前才远远看见了铁路线和讯号灯……

回到家里,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家里一切都变了样,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烂纸屑和空瓶子。弟弟和妹妹大哭着扑上来,三人抱头痛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妈妈也出现了,瞪大了眼睛,额前的白发和大襟妇女装使她变得陌生。一个当年部队文工团的歌剧演员,一个多年来优雅端庄的大学讲师,眼下像个清洁工。还有她的手,变得多么粗糙呵,锉子一样锉着女儿的手背。

“妈……”

“星儿,你回来了?”

“妈,就要走吗?”

“星儿,行李都已经上车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以为见不到你了。”

往下还说什么呢?什么也没法说。专案组的人来催促他们上车,在家门口贴封条。一辆大货车的车厢里,两个专案组的押送人员冷若冰霜,正襟危坐。母女俩不便深谈,只能说一点家事,关于弟弟妹妹以后读书的学校,关于乡下的亲戚和房子,关于湖区的血吸虫,关于母亲的胃病。只有弟弟与妹妹不大懂事,东张西望,问这问那,似乎还有一种旅行的兴奋。

“姐姐,我们到乡下去,乡下有牛吧?”

“当然会有的。”

“乡下还有大白鹅吗?”弟弟也在想象。

“当然会有的。”

“大白鹅不会咬我吧?”

“怎么会呢,放心吧。”

“那就好。”弟弟拍起手来,“那我们快去吧。大汽车,加油!大汽车,加油!”

郑星星差点忍不住泪水,只能转过头去,假装看车后滚滚的尘浪。

汽车出城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十公里……小郑不能再远送了,只得再一次拥抱亲人,跳下了汽车。她一下车就没再回头,不想再看到两张幼稚和无辜的小脸,还有母亲眼中的泪花。

这一天夜里她是在火车站度过的。她本来还打算回家,甚至习惯性地登上了第7路公共汽车。“到哪里?”售票员冲着她问,准备给她撕票。但她突然一怔,这才想起她眼下有点荒唐。她应该回家吗?那个大院里还有她的家吗?不,那里只有一处空空的房子,只有满地的纸屑和空瓶子,还有大门上的封条和铁锁。她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她不再有家了,第7路公交车同她不再有关系了。她红着脸,请求司机停车,在旁人疑惑的眼光下慌慌下车。

看看表,返回县城的火车还差七个钟头才会到达。她在大街上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捧着脸,咬住一丝头发,静静地等待夜晚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了。妈妈和妹妹现在怎么样?在车上冷吗?吃过了饭吗?进入了怎样的田野和村镇?……远了,更远了,更远了。她感觉自己已经一撕两半,另一半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永远也无法找回。

回到小县城的剧团,她准备向组织汇报这件事。但她一看到同伴们的脸色,就知道这样做纯属多余。大概是母亲的组织上已经通知了剧团领导,大概消息早已扩散开来,她感到很多目光都在偷偷打量她,很多人在躲藏她身上的什么瘟疫。连同房的小梅,以前像是她的影子,总是帮她打饭打水的,但现在食堂里一响铃,对方只拿走自己的饭盆,只提走自己的热水瓶。还有那个乐队的小黑娃,以前总到她这里来嬉皮笑脸来蹭白糖,但现在她把白糖准备好了,就放在当眼的桌上,但小黑娃端着一碗稀粥去了别人的房间,不再朝这张门看一眼。

从此,她害怕填履历表,一看到“家庭成员”、“社会关系”、“政治面貌”这样的栏目,就心跳加速和两腿发软,觉得自己进入了被告席,正接受法庭上严厉的指控。她也害怕政治思想学习,一听到“阶级立场”、“阶级斗争”这样的词就手心出汗,觉得那些词都是有所指,都意味深长,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刀子一样一层层剥着她的伪装。她当然更怕谈到妈妈,怕别人谈到妈妈,甚至怕台词里出现“妈妈”的字样。在一台新排演的剧目里,她扮演一个革命母亲的女儿,但强烈的舞台聚光灯下,她居然一个“妈”字没喊出来,泪水不知为什么已哗哗涌出——虽然这里的规定表情应该是笑。

幸好她还能随机应变,接下来哈哈大笑几声,于是悲泪变成了笑泪。

但领导和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一次团支部会上,那个姓罗的团小组长严肃发言了:“郑星星同志的立场感情还有问题。为什么一谈起家庭就紧张呢?为什么对政治运动兴奋不起来呢?上次在台上,喊一声妈就泪流满面,是触到了什么心事了吧?是想到了你自己吧?想想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番话像引爆了一颗炸弹,造成了会场上的一片议论,吓得小郑全身冰凉张口结舌,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也就因为这一次杀伤力极大的揭露,她的预备团员转正没有得到通过,可能也永远没法通过。她出演主角的资格也受到怀疑,后来只能演一些不大要紧的群众甲或者群众丙,或者干脆去后台打打杂,拉拉幕布或者敲敲响板,送送水或扫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