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题小作
——韩少功、王尧对话录
时间:二〇〇二年十一月
地点:苏州大学文学院
革命追问
直接面对“中国问题”
韩少功:我从北京来,说要到苏州去,北京的很多人就知道是参加“小说家讲坛”活动。可见这个活动已经很有影响,对当代文学的教学研究,起了一个很好的作用。以前似乎没有人这么做过。
王尧:也有,但没有这么集中和大规模。我在讲坛开幕时的致辞和后来为“小说家讲坛”丛书写的序言中都提到,这个讲坛的设立,是为了彰显小说家们被遮蔽掉的意义,同时也想冲击一下体制内的文学教育。
韩少功:对作家做一个深入和系统的研究,引导学生去理解作品,理解这一段文学史,是很有意义的。据我所知,很多外国的读者和研究者也关注这批作家,但苦于把握不住研究的途径和线索,而你们整理的这些演讲与对话,可以说提供了一个非常现成的渠道,构造了一座很好的桥梁。你们的计划是雄心勃勃的。能够坚持到现在这一步,说实话,有点出乎人们的想象。
王尧:在办讲坛的过程中,我都觉得有些问题还要展开讨论,不仅是创作的问题,也不仅是创作的思想文化背景问题。我们在今天,如果还想做一个知识分子的话,不能不面对九十年代以来的种种现象以及现象背后的东西。坦率说,我是有焦虑的,现在用这个词也许不合时宜。我觉得,我们需要表明我们的人文立场,包括困惑。我知道,你在九十年代初就开始做这样的工作。
韩少功:说老实话,能够听到你提出这问题本身就令人高兴。
危机是由很多原因累积而成
王尧:我还是比较赞成王晓明先生的看法,远离当代生活的批评,是没有生命力的。我想,我们不必把“当代”的概念仅仅理解为“当下”。其实,“当代”也是各个阶段的延续,而不是中断。譬如,在“当代”之中,“文革”是一个非常大的复杂的历史事件。可能不仅是现在,即使在以后,如何叙述这段历史都是件困难的事。这几年,关于中国“现代性”问题的分歧,在一定程度上与对“文革”认识的差异有关。
韩少功:我觉得现在对“文革”有一种肤浅的认识,就是把它作为一种道德上的偶然的悲剧,是一些坏人做了一些坏事。这个理解就太简单了。
王尧:道德化、简单化地解释当代中国,在一些人那里得心应手。
韩少功:中国的历史发展到这个时代,很多问题是长期积累下来的,是多种原因造成的,最后形成了一个疑难杂症。大致而言,宋代以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遇到了新情况。首先是中原的农耕文明不敌北方的游牧文明,蒙古、突厥等族群集团越来越强大,中国文明中心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转移,北方的边界线也越来越向南撤退。这以后出现过两次大的外族入侵,虽然促进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流,但以汉代“和亲”为标志的稳定外部环境趋于瓦解,帝国朝贡体系趋于崩溃,高丽、安南等附属国都有了离心趋向,不买账了。王安石等知识分子有过种种改革和复兴的愿望,但已经力所不逮,虽然有过明、清时代几次短暂的修复和喘息,但整个国势是逐渐往下走的,到了晚清已经是陷入深重危机,政权腐败,民生凋敝。正是在这个时候,人口资源的矛盾也日趋严重。晚清时期全国人口三亿多,有一说是四亿多,是欧洲六千多万人口的五六倍,对于当时低下的农业生产力来说已经不堪重负,各种社会矛盾不可能不激化。
第二个原因,鸦片战争以后,出现了中、西方文明的碰撞,列强的“坚船利炮”打进来了,西方的资本主义、共产主义、民族主义、个人主义等等也涌进来了,迫使中国接受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完全破坏了中国原有的社会生态与文化生态的平衡。这就像生物入侵,很多陌生的物种贸然闯入,没有它们的天敌,没有能够与之互相制约的物种,于是无限地扩张蔓延,加剧了社会和文化的无序程度,增高了危机的代价。紫茎泽兰在美洲危害不大,到中国来就是灾祸。食人鱼在非洲也危害不大,到中国来同样是灾祸。为什么?这就是因为原有的生态平衡不一样,生物入侵以后要实现一种新的生态平衡,往往需要混乱而痛苦的一个过程。
西学东渐也往往是这样。中国人在二十世纪上半叶选择了共产主义。这个共产主义是西方的一种左翼思潮,来源于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来源于更早的宗教理想。犹太教就有共产主义因素,对作为犹太人的马克思恐怕不无影响,以至以色列现在还有公有制的很大地盘。基督教的旧教和新教也有内部共产的传统,梵蒂冈教皇现在还猛批资本主义。早期乌托邦的设计者康帕内拉等,大多是一些基督教人士,把教内的平等意识移植到现实社会中,构造了世俗的空想社会主义;然后马克思更进一步,用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给予了解释,用资本论构筑经济学的基础,把这种空想社会主义变成了科学社会主义。这个思潮在欧洲发挥过重大作用,现在北欧的、西欧的发达国家,其资本主义的自我改造,其福利制度和民主制度,无不受益于社会主义运动。拿破仑法典是禁止工会与罢工的,工会权与罢工权是后来通过斗争取得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西方的八小时工作制,妇女投票权等等,也都纷纷实现了。
但马克思主义在创立社会主义国家方面的实践,却在东欧与苏联由盛及衰,最后自我崩溃。至于如何用马克思主义来解决中国的危机?比方说,在既没有犹太教传统也没有基督教传统的世俗国家,在一个人口资源条件极为恶化并且受到外部强国压迫的国家,这一主义会引起怎样的社会与文化的生态变化?比方说,一个通过革命而执政的集团,如何避免自身的腐败和僵化?这都是一些非常困难的探索。
王尧:毛泽东和梁漱溟的争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关于发展道路的争论,不能把它仅仅看成是知识分子人格和政治权威的冲突。后来有些学者在研究中只看到了这种冲突,而忽略了别的同样重要的问题。
韩少功:体现在政策安排上,是联俄还是联美?走哪条道路?这都是知识分子一直在焦虑的问题。
王尧:西方有位学者说此时的中国就像一个钟摆。
韩少功:孙中山晚期“联俄”,毛泽东晚期放弃“联俄”而“联美”,都是这样的钟摆状态。中国一直在“摸着石头过河”,一直在寻找最符合国情的发展道路,有时候也难免无所适从和慌不择路。所以说,有些曲折是有很多的原因积累而成的,不能简单地说是几个坏人做了几件坏事。
没有理由对“文革”作简单的想象
王尧:“文革”的发生,不能否认个人在道义上的责任,但是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我想,它首先不是个伦理问题。就现在披露的材料看——当然这些材料都还是极小的部分,以及亲历者的叙述,我们没有理由对“文革”做一个简单的想象和判断,尤其是中国语境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不能像西方一些学者那样。
韩少功:“文革”本身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过程。“文革”开始时我十三岁,当时觉得一两年之内,甚至一两个月之内都变化很大。哪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现在国内外学者对“文革”说法很多,有的说是“文革”三年,有的说是“文革”十年。还有的说当时有两个“文革”,即一个毛泽东的“文革”和另一个人民大众的“文革”,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实际上,我们作为过来人,与某些局外人甚至外国人的理解不大容易一样。比方说两个“文革”,有互相区别也有互相交织的一面。
王尧:通常所说的“老红卫兵”,像后来的“联动”组织,就是第一代红卫兵组织。他们多是领导干部家庭出身,在运动初期有优越感,宣传血统论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坏蛋,基本如此”就出自他们。
韩少功:红卫兵有好几代。第一代红卫兵骨干多是高干子弟,是要保卫红色政权的,因为父母后来被打成“走资派”,很快被镇压下去了。“联动”被“中央文革”取缔和镇压,很大一个原因,是他们的父母成了“走资派”,其子弟也成了较早反对“文革”的群体之一。但他们在运动初期的血统论观念也被下层群众反感,特别是“出身不好”的群体反感。在打击“联动”及其血统论的问题上,“中央文革”和下面那些受压抑的阶层出现过一个联盟,一个非常短暂的联盟,虽然联盟各方的目的并不完全一样,比方批判血统论的遇罗克,最终就还是死于“中央文革”之手。这里有上层和下层不时互相利用的现象。“文革”中,这样的临时性的力量组合非常多见。
王尧:这种组合带来的变化很大,老红卫兵参加的政治运动打倒了他们的父辈“走资派”,他们自己则成了“走资派”的子女,按照那副对联的逻辑,老红卫兵中的一些人一夜之间就成了“狗崽子”。前一段时间,我重读《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以及《1966:我们那一代人的回忆》,真的是感慨万千。
韩少功:第二代红卫兵骨干多有知识分子家庭背景,所谓“三师”——即医师、教师、工程师的子弟多,大多受过压抑,容易滑向所谓“极左”,即在“打倒走资派”的名义下对红色政权提出改造要求,结果也被镇压下去了,遇罗克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湖北的张志扬,湖南的杨曦光,在同一时段也被投入了监狱。即便同是“极左”的红卫兵,也有不同的思想成分:当时有的崇拜吉拉斯,有自由主义色彩;有的向往格瓦拉,有共产主义目标。如果这些千差万别统统被抹杀,历史就不可理解了,也不可能被诊断了,就只能用“全民发疯”来解释——事实上,现在新一代青少年对“文革”就是以“发疯”一言以蔽之。这正是多年来“文革”缺乏如实分析和深入研究的结果,是再一次“文革”式愚民的结果,将使人们难以获得对“文革”的真正免疫力。
我们不要在人事上算旧账,历史恩怨要淡化处理,这是对的。但不能没有严肃认真的学术探讨,更不能随意地掩盖历史和歪曲历史。比如说,“文革”中某些群众性的骚乱,本身也是对“文革”前已经出现的很多社会弊端的一种消极性惩罚。我记得很清楚,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很多知识分子,在“文革”中也站出来造反。在我所在那个城市,由他们组成的“黑鬼战团”名噪一时。他们认为“反右”是“十七年黑线”的一部分,希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他们平反。像这样的细节,在我们后来对“文革”的描述中完全可能被掩盖掉。没有几个“右派”提到过这样的造反史和他们当时对“文革”的寄望。
王尧:有一本集体性的追述“文革”的书《那个年代中的我们》,其中不少文章谈到一些人在“文革”发动时期的造反动机。在当代史上,有一个现象,不仅是知识分子,包括别的阶层,有一种动机,就是把运动看成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在日常生活政治化以后,运动就像当年一部话剧的剧名“盛大的节日”。
韩少功:《芙蓉镇》写一些“右派”在“文革”中受害,是一部分真实,但当时包括很多“右派”在内的社会各阶层,曾经以“文革”的名义要求社会公正,而他们的不无合理的动机又带来了荒谬或暴力,甚至给其他人造成过伤害,这些复杂的过程还缺少知识上的清理。当时受害者也往往表现出施害者同样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这种结构性的社会病相,这种冲突双方的互相复制和互相强化,是“文革”重要的奥秘之一,在简单的道德批判中却一直成为盲点。《芙蓉镇》一类作品在这些方面的肤浅和虚假令人吃惊。这个作品还表现什么国企员工和其他劳动者,好像国企员工都是党卫军,是极“左”的,是打压小集体或者个体户的,这完全是一种概念图解,是脱离生活的虚构。在当时的分配制度下,国企员工与其他劳动者并无利益竞争关系,都是在计划经济的一口锅里吃饭,因此我相信,没有任何地方的“文革”史料可以支撑《芙蓉镇》这种虚构。
我们在这一类作品中,只能看到不可理喻的“疯狂”,看不到真实可信的人物行为动机和逻辑,看不到历史悲剧过程中每一个环节的必然性和丰富性。这是批判“文革”吗?难道人们需要借助谎言来批判“文革”?难道说真话的批判不是最有力量的批判?
王尧:当时也有一些人就像鲁迅笔下的“看客”。
韩少功:这种“看客”在一九六八年以后越来越多,因为利用“文革”来改良社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文革”后期的极权化也越来越严重,而不是像群众在运动初期希望的那样越来越缓解。这就是有些人持“文革”三年说的依据之一,因为一九六八年以后,老官僚靠边了,但新权贵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有限的社会运动消失,群众基本上成了失望与迷惑的“看客”。如果认为“文革”是一次社会运动与高层斗争的结合,那么一九六八年以后实际上只剩下高层斗争。后来的“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群众基础已相当薄弱,只是少数人假社会之名的折腾。
王尧:在后期,运动的激烈程度有缓解,就与群众对运动的失望有关。在部分党内人士和知识分子那里,开始独立思考,开始重新认识这场还在进行的运动。红卫兵运动在一九六八年落潮,他们中的不少人思想情绪有反复,这在食指的诗歌中也反映出来。
韩少功:我在《暗示》里写到知青“读书小组”。据我所知,当时这样的小组在贵州、山西、北京、广东、广西、河南、陕西等地都有,是较早怀疑和反思“文革”的一些青年团体,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为了一九七六年以“天安门事件”为代表的抗议运动的主体力量之一。
革命的某些内容仍在延续
韩少功:“文革”是革命社会演化为极权社会的一个标志,其危害突出表现在人权灾难的层出不穷,逐步升级,全社会陷入深刻危机。但革命与极权呈现为一种交杂的结构和演变的过程,在“社教”、“反右倾”、“反右”乃至延安“抢救运动”中,“文革”一脉其实已经初露端倪而且逐渐发展,民主规则逐渐遭到践踏,腐败和僵化开始积累,因此“文革”完全不是偶然的。在另一方面,即使在极权最为严重的“文革”,革命的某些内容仍在延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教育改革,合作医疗,文艺下乡,两弹一星,南京大桥、杂交水稻,干部参加劳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建立独立工业体系,还有退出“冷战”思维的“三个世界”外交理论,等等,这些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事物,与“文革”的极权政治是否有所区别?这些事物尽管也染上了“文革”的污迹,但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是否也含有某些合理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