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太刺人了。但彭三爹不好发作,装着没听见,嘿嘿一笑,只等周四清送来空喷雾器,背上肩就走了。
彭三爹回到家里,找出几个黄瓶子黑瓶子,嗅了嗅,发现这些农药的气味和周家田里的气味差不多。他学着周四清的模样,到田里拌药加水打了一通。但他越打越怄气,越打越不服气。如今是虎不如犬,凤不如鸡呵。老子还要找你庆眯子打巴结?还要流着口水看你们住新屋和吃猪肉?呸,老子干革命几十年,八字是铁硬的,你们周家人攒着劲蹦,也不会有我坐的高……他眼下终于手里有了一张王牌,有了上面发来的新衣和新鞋,春风得意之际,决心去庆胡子家里大吐一口闷气。
庆胡子打开门,眯缝眼凑上前看了半天,才发现来者是三爹,连忙笑嘻嘻把来客引到茶柜边坐下。往灶下塞了两把柴,铜吊壶下的火苗一跳一跳烧旺了。他随手又往水烟筒里塞了一撮烟丝,恭敬地递了过来。
屋里的肉香味更浓了,锅里正在煮肉呢。三爹暗吞了一丝口水,吹燃纸枚强打精神地自我介绍:“碰鬼,今天害得老子耽误了半天工。公社提前发寒衣发冬鞋,我去领了一套。”
“哦。”庆胡子似听非听,烧着茶。
三爹见对方不表羡慕,又加重语气说:“如今政策真是好,全国形势一年小变化,三年大变化,上级真是关心老干部呵。”
“哦。”对方还是不动声色。
三爹急了,“哎哎,到底是搞现代化了,这补助标准也越来越高了。庆眯子,你来看看,这棉衣面子好像是化学的吧?穿上身硬有点烧骨头,只怕要得两三担谷一件呵。这硬会烧出我一身病来……啧啧!”
庆胡子虽是个老实人,但也有心计,听出了三爹话中的意思,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三爹的棉衣摸了摸,径直往裤上摸去。“这裤子也是补助的?”
那裤子是条单裤,是打了两个补丁的抄头裤,与棉袄实在太不配套,当然引起了庆胡子的惊讶。“呵呀,金贵兄弟,你穿这号裤子到公社里去呀?”
彭三爹闹了个大红脸。“唔,唔……”
庆胡子盯住了他的脚:“呵呀,你上身穿棉,脚下没穿袜子呀?晚上不冷?”
彭三爹真想又装耳朵聋了。
庆胡子小试锋芒,已经高兴了,转身筛上一碗豆子姜盐茶:“来,喝茶。”
彭三爹正好要下台,忙接过茶,客气一番:“好茶好茶,这点六月爆炒得崩脆的。”
庆胡子眨眨眼发问:“金贵兄弟,最近世界上出了件大事,你晓到不?中国耍球的队把古巴的那个耍球队打败了,好热闹呵。”
彭三爹也眨眨眼:“怎么还没下文件?”
“要什么文件?你屋里没得收音机呵?”庆胡子乐颠颠地跑进里屋,不顾满伢子正在听戏,硬把那台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搬到三爹面前,“这个家伙是个活宝!头回宋庆龄主席在北京刚发病,我们就晓得了。宋主席吃的药方子,它都天天报告。老弟,你何不去买一部来?”
“这、这、这要得好多钱?”
“六十八块。”庆胡子不善扯谎,竟忘记把价钱说得大一点了,话一出口又后悔。
这立刻给三爹造成了反攻的机会。他不以为然地哼哼一笑,悠悠然吸起水烟筒来。“只三担谷钱呵?我打算买个八担谷的,十二担谷的,要上海货,要外国货,还要像八哥子学得人话的。”他是指录音机,“嗨,就是这供销社老是不到货,等收了晚禾,我要到城里去看看……”
庆胡子这一回合没占上风,只好丧气地再想别的主意。正在这时候,周四清从里屋冒出来了,瓮声瓮气地说:“三叔,喷雾器你还要用不?”
“不用了,不用了。”
“那好,我明天早上来拿。”后生子说,他要去帮一家军属户的晚禾打药。那户人家不懂治虫,把蠓虫当三化螟,打错了药,现在蠓虫越发越厉害,禾都倒了几片了。
彭三爹心头一震,暗暗叫苦。他记得自家买的药和那军属户买的一个样。自己不也打错了吗?他随口“唔唔”,但心急火燎,鼻尖上都沁出汗珠子了。他不记得周家父子还讲了些什么,赶忙起身告辞。
庆眯子没有察觉他脸色的变化,而且庆胡子又是个老实人,虽然刚才打嘴巴阴阳官司没占多少便宜,但桥是桥,路是路,主家之谊乡邻之情还是要尽的。他硬要留着彭三爹吃碗猪脚面再走。彭三爹哪里肯留?他一边称谢,一边连连摆手抢下了阶基。
“空坐一阵如何要得?”庆胡子现在是一片实心实意,“你快转来!”
彭三爹这次也真的是没听见了。人一急,耳朵自然聋得更厉害。
他急急忙忙往大队代销点跑,要去买治蠓虫子的药,而且要抢在今晚打下田去——那个鬼四清伢子明天早上就要来提机子呵。他不知道要骂谁才好。
一路上四野黑森森的,山里的老鸦子一声连一声。那山影有的像伏牛,有的像卧虎,有的还像不可名状的鬼怪,森然欲搏人。好像有人在草丛里咳嗽,仔细听,又不像。好像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又没有了。彭三爹眼睛鼓鼓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一身冷汗都出来了。他到代销点买药回家,刚到猫公岭,不巧那个手电筒又不亮了。这个锈家伙,早就该换新的,可政府又没有补助电筒,真是叫人生气!
他左捏右捏好半天,还是没有捏出亮,眼看着天黑得像罩在锅底下,如何往前走?他试着用脚尖探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但越慌越出鬼,挪着挪着就探不到路。他伸手摸去,发现周围都是茅草齐腰,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一不留心,叭,他一跤跌倒在地,一根硬东西戳痛了他的鼻子,棉衣好像也被什么挂得哗一响。
不好,大事不好,硬是碰了岔路鬼!彭三爹虽然当过多年干部,作过很多次破除迷信的报告,但他私下是信神信鬼的。他急急忙忙扑通一下跪拜在地,朝前叩头不已。“我的好菩萨,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如何今天找了我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身,你打我的主意做什么呢?我彭金贵今年五十五,这一向累得张开嘴巴出气,肉都落了几斤,好可怜呵……”话还未落音,旁边的柴草里哗啦啦一阵响,吓得彭三爹魂飞魄散,跳起来就跑。不料脚被什么绊住,身子一倒,就骨碌碌滚下去了。
当家里人和村里人点着松明来找到他时,他还睡在一条无水的盘山渠底,一身颤抖,牙齿上下打架,半天还讲不出话。幸好火光不太亮,要不他那一脸苍白更让人害怕。周四清把他扶起,发现他没伤什么,忍不住生笑。
庆胡子则眯缝着眼,凑上前像把他嗅了一遍,想到另外的方面去了。“哎哟哟,好可惜,一件袄子才上身,就开了两个口子……”
老婆子则骂天骂地戳他的鼻子:“你这老不死的,说开会、开会,如何开到这里来了?”
彭三爹慢慢清醒了过来,见身边人多,胆子又壮些了。他咳了两下,故作惊骇之态:“嘿,我今天硬是碰了岔路鬼,岔路鬼。这回我是亲眼看见了。乖乖,两男一女,脑壳上插了扫把,找我要饼子吃……”
一边说一边把两瓶硫磷乳剂往身后藏。这天晚上,他回家后忙着补打农药,夜里还做了个梦,梦见有公社干部来找他,说全国又要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又要开展“大跃进”的劳动比赛了,又要发动农民斗地主分田地了。事情太多呵,忙死他了。他又得去带人搭台子开会,又要带人去写石灰标语,还要带民兵去县里参加集训……他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发现自己还在床上,中午的太阳光已经晒上了阶基。
门前垄里静得很,一片禾苗金灿灿地随风摇荡。放眼看去,一群群鸡鸭在周家地坪里争食,自己四只洋鸡婆也在那里。
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液,走到灶屋里去取粪桶。不知是冲老婆子,还是冲自己,他用那聋子特有的大嗓门宣告:“老子下午去出粪!”
198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