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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

白麂子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04年《山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报告政府》。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头了。他烧出一窑窑青砖黑瓦又结实又匀整,价格总是比别人的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急难之下开口来借钱,只要他手上有,他从来不说二话,你借八角他甚至还掏出一块。有时热情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口袋底子一同翻给你。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边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提在手里捡了回来。村里的人大惊失色。一些后生赶紧扛着桨去放船,到他下水的地方寻找和打捞。忙了约摸两个时辰,一篙子终于戳到水下一个重物。两个后生喝下酒,壮了胆子,潜下水去一摸,果然捞出了一张歪张着的嘴巴以及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

他的四肢都缠上了水草和渔网——看来是不幸游错了方向,被一张捕鱼的拦网缠死在水中。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包括把他歪张的嘴巴又揉又捶又扳又敲,好容易才使它勉强合拢。有人说他是个“祛师”,意思是说他是个法师,虽然只是业余水平,但既然懂点看水碗、剪纸符、收魂驱魔一类小巫术,还是有点别出一格。照老规矩,得让他眼蒙布条入殓,或者让他入土时脸面朝下,以免他死后还能东看西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搅得村里不清静。但大家念他多年来的义道,情面多少有点抹不开,含含糊糊一阵以后,把防范措施稍稍放宽,只是在坟穴里熏了一把烟,再垫了一担石灰,有点消毒灭虫的意思,好像他是一个虫蛹,有石灰管着,就不会变蛾子飞出坟墓了。根据村里李长子的提议,大家还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看纸钱灰屑在秋风中飞远,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看见过的。你们知道么?

大家说,是的是的。

李长子说,你们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人账,阴阳有界两相安。你们明白么?

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对沉默有点生气,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堂客上次肚子里长瘤子,住医院两个月,未必没找季窑匠借钱?”

辉矮子笼着袖子往人后缩:“借是借过一点的,不过……我那堂客早还了吧?好像是早还了的。我……这得去问问她。”

李长子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友麻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友麻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这事来……唉,不说了。”

“有什么话说不得?”

“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现在他眼一闭,脚一伸,我找哪个去要?该我倒血霉。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李长子看看天,表示对这话根本不相信。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没法往下说,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待。他发现眼前好一些人都目无定珠,吞吞吐吐,东张西望,抓腮挠耳,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黏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钱,季窑匠恐怕是已经忘了。他还说明天就去卖鸡蛋还账。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你们最好是把脔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放好,就行了。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是这理。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里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去世了,有的家兴旺了,有的家败落了,倒也正常。随着市场经济越闹越火暴,这些年风气不如从前,有人偷牛,有人偷树,有人连电线也割一段去卖废铜,甚至把自己的亲爹亲娘屋外赶,也不能算不正常——这些就不说了。唯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是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说话的声音和口气都像某个人,准确地说,像当年的季窑匠。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佗,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浑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或者喊:“拿弓线来,拿弓线来!”自从有了山外那些便宜和结实的机制砖瓦以后,村里的两口窑早已废弃,坯桶、荡板、弓线这一类窑匠工具完全绝迹,一般的少年见都没有见过,他一个六岁小儿如何喊得出这等名称?

满姨子打老远来看他,还没走进院门,这小把戏就在帐子里嘟哝一声:“满姨子来了。”这更是奇怪,隔着两堵墙,他如何看得见大门外是什么人?

到最后,他高烧不退,还惊恐万状地撕蚊帐,撕成一片片一缕缕的以后,塞到嘴里去嚼,人家拦也拦不住。邻居照例往因果报应那一面想:想当年季窑匠缠死在渔网中的——莫非是他阴魂附体,眼下把蚊帐当成渔网,一看就怒气冲冲要除之而后快?

这样一想,人们越想越害怕。

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看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号称白云半仙,据说晚上回家时嫌路远,便在湖面上忽悠悠如履平地抄了近路——有人看见过的。但他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离这里还有整整六七里地,鼻子在风中嗅了嗅,掉头就往回走,还气呼呼地抱怨:“这种烂事也找我,我一个人再狠,如何打得三个人赢?”他说什么也不上阵。至于他说的三个人是谁,还有他如何知道要迎战的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或者四个人,这些都言之不详,旁人没法明白。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和全身变冷。下葬的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留着钱买棺材呵!你是要留着钱买冥屋呵!你这个烂货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呵!”

不用说,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这一段话中的隐情。其实,这些年有难的人家不少,但这些人家是否都有隐情,是否都属于什么报应,不是一件说得清楚和查得明白的事。但人们都拿辉矮子说事,偷偷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远近四乡的人都在闪烁其词心惊肉跳。季窑匠又来了吗?嗯,又来了。季窑匠去年不是来过了吗?嗯,今年又来了。他们如此交头接耳心照不宣,好像季窑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永远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无处不在的成员,随时可能出现在某一张门的后面,某一张床的后面,或者从某个废弃的土屋里探出蓬头垢面的头来。

他们议论辉矮子家的、黄三家的、罗海家的、清远家的动静,说他们病床前季窑匠的什么声音和口气,说他们当年与那个窑匠的可疑交往,当然还不会忘记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的声音特别悠长和尖厉,深夜里呜呵出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和砖块突然开裂。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瓦片与砖块开裂更是窑匠出场的预告,声音所及之处,必有一家遭殃。

人们还说,季窑匠入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不就是一身白吗?你想想,这只麂子的白色怎么没有点来历?

村里有一些猎户,专门与野猪、野羊、兔子、野鸡什么的过不去。有的神枪手把茶盅往空中一抛,提枪就能将其击个空中粉碎。但枪法再好的人,也不敢去碰白麂子。以至这只白麂子越长越大,偶尔见过它的人说,这些年下来,它已经有一扁担高,一门板长,在岭上出没的时候,挤得枝叶哗哗哗地两边分,像轮船排出滚滚波浪。它也越活越横蛮,在小路上碰到砍柴的或者挖药的,根本不让路,直愣愣地盯着你,呼呼呼地出粗气,逼着你远道绕行。有一次,它还跑到村子里,在小学校的球场里大大方方绕场一周,吃了几个不知谁晒在那里的红薯,吐出薯皮,扬长而去。

这只白麂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有孩子不收哭,大人就可能警告:“你再烈,你再烈,白老爷就要来了!”

白老爷就是指白麂子。

白老爷果然能够吓得全村的娃崽们一声不吭。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在意白麂子。茂爹当年还清了八角钱,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从来都很清静,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挑着箩筐去捡点骨肉零件吧。没想到的是,他们哭哭泣泣地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竟然毛发无损,还捡了身边一窝野鸡蛋,用一角衣襟兜着。他的子女也都有出息,一个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当上了汽车司机,还有一个在读博士研究生,据说是专门研究大汽车的鼻子,了不得,研究大汽车的鼻子呵,与研究脚板或屁股的岂可同日而语。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白麂子。他心中无冷病,以前对季窑匠不但不曾欠钱,而且还今天送个南瓜明天送把苋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孙子考中学落榜,读议价生亏了好几千。接下来祸不单行,他自己脑袋又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昏天黑地恨不得立刻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以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为什么张三不瘫,李四不瘫,唯独他的身上出鬼?要瘫就好好地瘫,合情合理地瘫,有桥有路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搞得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戳他的背脊?

一天,辉矮子在路上碰到过他,叫了一声“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好像彼此同在一个婊子家撞上,有点原来如此的惊讶,又有点连裆共裤的友好。

“你笑什么?”李长子很恼火。

“我笑了么?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要去买豆腐,准备明天接客。”

“你说怪不怪,我那个孙子蠢得做牛叫,还得了个奖学金,一得就是三百块!”他吹了点牛皮。

“你大人大福,闭着眼睛都发财呵。”

“我今天腿也不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