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遵照父亲教导来工人阶级家庭学习的,可我除了钦佩汉国那些标语口号,找来找去没有找到更多优秀事迹,倒常常在打骂声中感到不安和害怕。我在他家里没法把关云长或武松画得更好,后来就不大去他家了。
三
小学毕业后,我与汉军算是友军暂别分头进击,进入了不同的中学,后来又各自随着中学同学上山下乡。从他的来信得知,他下乡不到一年就被某国营石油公司招工,当然是享受了革命家庭的优势。好在他所在工厂与我的插队地隔山为邻,不算太远,他偶尔会翻过山来,送给我一些粮票或者猪油,与我继续交流艺术经验。说实话,他的画没有太多进步,还是那些军官和武将,还是夹着鸡巴的奔马一类,没有什么新鲜。他也不大有青年人的活跃,既不能用小提琴拉出整本整本五线谱,也不能一跃而起轻松攀住篮球架上的铁框,甚至不会讲鬼故事和痞故事。寡言少语的习惯,使他不大容易结交新朋友,不大容易合群。他只是与我在大树下坐一坐,直到他一声不吭地离去,以至我的知青朋友发现猪油吃光了,就会说:“你那个哑巴朋友呢?怎么不来了?”
但我还是感谢他沉闷的来访,感谢他沉闷的有情有义,包括他偷来哥哥的破手风琴,让我玩了几个月。他的粮票使我度过了一次最严重的饥荒。
每次回城过年探亲,我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戥子桥找他。几年下来,我发现他家一步步在发生变化:先是院墙已经粉刷,然后是两间板房改成了砖房,大门刷上了绿油漆,门上还装了个罕见的电铃……想必这一切都是汉国的手笔?作为劳模子弟,他享受政策优待,没有下农村当知青,进了一家国营工厂,算是父母身边可留一人的安排。他跨上了上海产的自行车,穿上了折线挺括的毛料裤,还勤奋地改变着家居面貌并且与现代文明逐步接轨。他母亲有次吮着铜烟筒告诉我:还是汉国懂事,家里这些事,就是他操心多,出力多。
有一次,我在街上等公交车时无意中碰到汉民。这位已经长大了的小弟,嘴上多出一圈浅浅的茸毛,两手插在裤兜里,有只脚一踮一踮的。
“请!”他掏出一包烟,指头一弹,熟练地弹出一支。
“你学会了抽烟?”
“玩么。”
“你现在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天。我在干什么?玩么。”
“你哪来的钱买烟?”
“报告领导,在下在基建队当了两个月土夫子,搞来了担把水。”他是指百来元钱,“还有味。去衡山玩了两天,看南天门,可惜没有钱去桂林和阳朔了。只怪我老娘生了三兄弟,我就是下乡的苦命,没办法。但我在农村实在吃不消,饿得眼睛珠子都绿了。我懒得出工,米吃完了就去偷点,油吃完了就去偷点,队干部怕了我们,只好请我们回城里来玩,根本不管我们了。”
“只做了这么些坏事?”
“爷哎,我表现这么好,汉军那个老鳖还把我当劳改犯,我还能做什么坏事?他一副卖煮蚕豆的样子,比爷老子还像爷老子,说话好大的口气呵,对我订了四大纪律,比毛主席还多订一条。一不准抽烟,二不准喝酒,三不准偷东西,四不准同妹子往来。要是我不听,他就抡皮砣。”他是指用拳头打人。
他说这些的时候,旁边有一位瘦小女子捂嘴暗笑,让我察觉到女子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也不介绍介绍,这是谁呵?”
“报告领导,他是神经婆。”话未落音,被那女子擂了一拳。
公交车来了,我得赶上这一班,匆匆向他们告别。他抓住最后的机会问我:“对了,你说一个人周游世界至少要带什么东西?”
你是说一个人?一个人周游世界?我对这一问题毫无准备,说大概……可能……至少……要带一个指南针和一把好刀吧?
“不要放大镜?”
“放大镜做什么?用太阳光取火?”
“对呵。”
“那就加个放大镜吧。”
“这三样就够了?”
“我也没试过,哪知道呢?”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已上了车。被乘客们挤得东偏西倒,挤到一个角落去了。越过一些乘客的肩膀,我看见他在人行道上追赶汽车,圆睁双眼冲着我大嘴张合,继续他莫名其妙的提问。
我没法听见了,没法回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不知道他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荒唐主意。莫非他正准备周游世界?或者正在什么历险游记里入了迷?但我没料到的是,公交车走到下一站时,我听到车窗外有人大声叫我,原来是气喘吁吁的汉民用自行车搭着神经婆又赶上了我。他冲着车窗大喊:“要不要带地图?……”
我回答要,当然要。
但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四
汉民回到城里以后,偶尔打打工,更多的时间里是胡作非为,包括用弹弓打碎人家的玻璃窗,给人家的自行车轮胎放气,在电影院里抢人家头上的军帽,把肉食店里一个比他大两个型号的汉子打得哇哇直哭。父母不怎么管他,汉国身为兄弟之中的老大,是不能不管的。但那一段汉国带着小提琴参加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成天忙着排节目,分不开身,只好把弟弟托付给一位当中学教师的朋友。
这位中学教师外号肖眼镜,下棋是霸主,游泳是高手,还有满肚子的历史、地理以及军事知识,无论汉民问什么刁钻古怪问题,总是有问必答,每答必详,镇得汉民一愣一愣的。苏联的坦克已经换过哪几代,美国的最新轰炸机巡航速度是多少……这些闻所未闻的专业资讯,更是让汉民五体投地。才几个月,不仅是汉国,就是汉民他娘,也觉得小崽子真是浪子回头了。他不再偷偷抽烟,不再去巷子口打架,连衣服鞋袜也勤于换洗,洗得家里经常有肥皂泡气味。他夹着一些书本,当然是从肖眼镜那里借来的书,在家里进进出出,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平光眼镜,戴在自己圆乎乎的娃娃脸上,想必也是模仿心目中某位学者的形象。
他母亲高兴得偷偷去乡下祖坟地烧香谢恩,不知罗家祖上积了什么阴德,让汉民这一次碰上贵人。她还要汉国前面引路,提着半篮鸡蛋去面谢肖贵人。
她只希望小崽子把初中功课补上来,以后去考一个技校。
补课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母亲的宏愿只能让汉民冷笑,却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有一天,汉国回家,发现地上有血滴,顺着一线血迹找去,发现汉民在水缸边洗手,一只胳膊上缠着透血的纱布。汉国大吃一惊,问弟弟这是怎么回事。弟弟开始不说,直到汉国一再逼问,直到汉国找到了带血的锥子,汉民才吞吞吐吐地交代,说他扎了自己几锥子,磨炼一下自己的革命意志。
“你神经病呵——”汉国已经气歪了脸,“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把鼻涕擦干净就不错了,流几滴鸡血给谁看呵?”
“你以为以后就不需要流血了?就没有渣滓洞的辣椒水和老虎凳了?世界革命就大功告成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呵!”
汉国觉得弟弟脸上那种沉默和傲慢十分陌生,也大为费解。这家伙不拿家具搞实验了,就拿自己的胳膊来搞开发,天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该不会再玩一把辣椒水和老虎凳吧?不会在自己肚皮上割一刀,把肠子也掏出来玩玩吧?这也叫革命?他晓得什么是革命?乘汉民出门的机会,大哥在家里展开紧急清查。还好,没发现弟弟的枕头下藏有匕首或者黄色照片,也没发现来历不明的金钱,倒是发现了大量的理论书,比如《共产党宣言》、《联共(布)党史》以及整套的《列宁选集》,是货真价实的革命经典,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毛病,就像一团狗屎突然不臭了,反而生香了,只能让汉国更为生疑。尤其是那些外国书,存心不让人读懂似的,一个人名就啰啰嗦嗦占去大半行,放在嘴里死嚼硬咬,还是难以下咽,只能把人呛出病来。这种天书有什么好读?也是小杂种可以读懂的?汉军取来一本俄国车什么人的《怎么办》翻了几页,读得头昏脑涨哈欠滚滚,才知道那是小说而不是工具书,实在没什么用处。
“这些书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偷来的?”等弟弟回家以后,他怒气冲冲地问。
汉民横了他一眼,不愿意搭理。
“你说,是不是肖眼镜要你看这些书的?”
“什么肖眼镜?肖大师!”
“你晓得什么大师不大师?你怎么不好好向他学数学?”
“大爷,做做好事吧,我给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我看这本书就像黄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