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案注释标题原题《会心一笑》,最初发表于1994年《收获》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一
当时我特别忙,夜里很少做梦。脑子里少了些古怪的夜间精神演习,不免有些空洞和乏味。凡做过的梦,我也很难记住,只要在梦醒一刻不紧紧追忆,梦便如曝光的胶片,图影转瞬即逝并且一去不返。朦朦胧胧的恐怖或甜蜜,马上在清醒的思索中瓦解,再也不可能找回来逐一重温。老人们说过,记梦最不好,伤身子,折阳寿。我妻子就笃信这一点——自从人到中年,凡从外面听来的民间真理,她都在饭桌边大力宣传并且坚信不疑。
这一次的梦有些特别。梦的前半截已经曝光,一片灰白也许掩盖了很重要的来历和前因,现在只能随我去猜想。我能记住的,是当时我喊不出声音,身子软软的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门开了,放进来一片逐渐宽大的月光。我似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回首之际一个黑影已经立在我的床头。我隐约看见他油光闪亮的臂膀,还有手里一件形状不明的东西——但我的眼光发直,鼓足劲也没法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他似乎还未完全弄清床上的情况,先是朝我的脚那一端摸索,被椅子撞了一下。然后,他似乎明白了目标在哪里,黑影朝我的头部笼罩而来。我觉得他的身影有点眼熟。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往下想,直到他突然举臂的一刹那,才总算挣脱了浑身僵硬,在生死关头调动了神经。
有床头灯与铁器相拨的声音。床头灯是我随手抓拉来的。又是一次掌心中的震颤,我感到手上空了,床头灯不知如何从手中飞了出去,也不知飞向何方。但我已滚下了床,碎碎瘪瘪的声音从喉眼里挤出来:
“你要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黑影犹豫了一下。我抓住这个机会站稳了,朝门外亮灼灼的满地月光纵身跃去,大喊了一声:
“救命——”
我觉得自己好糟糕。我身强力壮,每顿饭都不好意思地盛上三四碗,而且当时门后就有铁铲和哑铃,完全可以用来捍卫男子汉的脸面,为何我竟然吓得如漏网之鱼过街之鼠?还可耻地大呼“救命”?至少,我应该叫出一些豪壮些的话,比方说“我裁了你”、“你等着杂种”什么的。
我一喊,就幸福万分地醒过来了。
我胸口咚咚跳,浑身大汗,痛快淋漓地享受着噩梦初醒时的庆幸感和安全感。我起床撒了泡尿,小心地查看了一遍。门已经闩得紧紧的,很好。窗子上的安全栅也未遭破坏,同样很好。门外依然月色空明。
我说过了,这一次的梦有些特别。梦境清晰而牢固,一出现便如经过定影处理,绝不变化褪色。当我辨认这些图景时,虽然光色嫌暗,但图景中那桌子,那蚊帐,那窗口婆娑树影和明亮月光,仍然真切在目。我只是没法看清凶手的面孔。这很可惜,假若这梦是真的,我等一下要去向警察报案,不是缺乏最关键的侦破线索么?当时我如何慌乱得没有将他从容地打量一眼?
他向我高高举起凶器之际,我未看清他的脸。
这个人是谁?
二
我睡不着了。似乎需要仔细想一想,谁有亡我之心?这几年我得罪过什么人?
我觉得这个梦绝非毫无来历,绝不是电影公司跑片人迷了路,把某个武打片错误地投送到我脑袋里。它必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警号。
只是这个警号残缺不全,需要我补充一些想象和推测,才可真正读解。
这个填空作业固然有趣,但有些累人。我想起了两条漂亮柳眉,一张小白脸,是秦某人的。此人是我几年前认识的一位文学青年,某县文学社团的头,领导着更多准文学青年。听说我迁居海南,他邮寄了一包干笋给我。初来乍到,我不知邮局在哪里,也没工夫去领取邮包,便没有享受到他遥远的敬爱。紧接着,他就跑来海南谋职,靠一通表爱心献忠心的慷慨陈词,进了我们的公司。
公司里两位知识女性,抽着香烟,极力抨击他的男士系列美容霜以及他对任何陌生人的文学辅导癖。他腰间一大串钥匙,响得耀武扬威,也被激进派女士们讥讽。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后,他去为公家买保险柜,买价竟比一般市价高出一大截。第二次,他去为公家买收录机,刚买回来磁带轮就不转了——而这心肝宝贝算是公司第一件奢侈品。大家急着催他去退换,他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又喝茶又擦皮鞋又说要去医院治牙痛,才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我找他来问话。他看来还无惯犯的沉着,频频照过镜子的小白脸被我一盯,就有些发硬,五官各行其事互不配合,比方说嘴先一步笑了,眼睛还迟迟地不去响应。
他供认不讳,称自己已在多次购物时吃回扣——包括回扣过脸盆、镜子、长统套靴、手表等等。这当然令人气愤。公司草创时期,正穷得像个人人勒紧裤带的知青户。有次要印份资料,为了争取便宜几十块钱,我们几乎找遍了全市所有的印刷厂,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头昏眼花。女士身上晒起了泡,更是连呼惨惨惨。
我们严明法纪不能留他。他听了我们的决定,倒也没什么,在双膝间搓手,说了些表示理解和感谢的话,诸如很高兴接受同志们的宝贵礼物之类。这些多年前的政治套语,弄得一场谈话如同再次发动“文革”。他还熟练地用了繁多的形容词、介词以及副词,使我不知如何应付。
他走了,约摸两个多月后,不知从哪里寄来一封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声称他将写长篇报告文学揭我的老底,声称他在中央军委有朋友有亲戚,还说他不光勒令我给他赔钱,还必须记住上有老下有小,你小子放明白一点云云。
尽管我在同事面前对此装得满不在乎,但瞥一眼女儿上学去的小小背影,还是有过担心的一闪念。真来黑道怎么办?真下毒手怎么办?我后悔没及早警觉他“老师”前“老师”后的恭敬以及问我要不要平价外汇的殷勤——大凡过分的殷勤都值得怀疑,都不是无偿的供奉,若没有同样卑鄙的回报,终会成为一份份仇恨的零存整取。我活来活去,算是明白了这一简单规则。
又过了很久,他终究没露面,只是不知从何处寄来一张他冠有五六个“理事”、“助理”之类头衔的名片,狠狠回击我的蔑视。
听人说,他还真发了,办过小报,开过服装厂,贩卖过玉石,还打算去香港或泰国……但他始终未曾露面。我多次在大街上睁大眼睛找他,也没见过他的影子。海口这时正处在开放的热潮,全国各路英雄来此大显身手。整个城市如同百慕大,任何你身边的熟人都可能突然消失然后永无音信,而你根本记不起来的某位故旧,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冒出来,敲响你的房门,拍拍你的肩膀,让你大吃一惊。他们都可能甩出头衔堆砌的名片。那些头衔排列如同诗行。值此诗刊一家家倒闭之际,名片成了最权威最荣耀的抒情诗。
我等着姓秦的来算账。我总算在街上撞见他了,揪住他的胸口,差一点就揍得他手舞足蹈。我很快发现自己揪错了——那个人并不太像秦,只是从浙江来的一位旅游者。我向他道歉。
三
我又想起了另一位我认识的c。他前几年发表了处女作,十分现代派,对未婚妻已婚妻免婚情妇都不用标点符号地失望乏味然后痛苦,轰动了文坛。于是他应邀参加一次级别很高的文学会议。他不屑参加但半推半就,会议期间始终戴着耳机沉醉于音乐圣境。这又激起了纷纷赞叹:果然现代,果然先锋,果然放荡不羁遗世独立,连开会也超凡脱俗呵!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也拥护他的处女作,只是对他的与会方式怯怯地稍有疑惑:倘若不高兴开会,最好不来,在公园或在家里酷爱音乐岂不更好?莫非在闹哄哄的会议室里听音乐才别有滋味?
必定是这些话被什么人传到他耳朵里去了——眼下文坛不制造不回击不裁判这一类恶攻言论,实在没什么事好干。他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宣布他不再认为我是好作家,并已将这一观点告知了一名德国记者。在信的最后,他很幽默地说,他很荣幸地把这一情况通知我。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怒从何来。他当然可以否认我是作家,我弃文从商也就是自己知趣。他也当然可以把这一见解告知德国记者,甚至可以告知十名美国记者再加十名法国记者,既走向了世界也可以不怎么搭理中国记者。我想这样来给他回信,后来觉得自己也不幽默,就算了。
他倒不是个记恨的人,后来到海南岛找我,说想来倒卖电视机或者倒卖旧军舰。随他来的还有两位汉子,一律长发,一律胁生汗臭。走进我家狭小平房的时候,他们不需主人言请,先把目光所及的芒果和香蕉逐一消灭,然后也不要筷子,将最先端上桌的辣炒肚丝一串串拈起来,从容吊入黑洞洞的嘴巴。吃得手上油糊糊了,c便去厨房洗手,一伸手把我妻拨开来,也不说一个字。我妻看着他很有学问的一头长发,吓得不敢吱声。想问问我,也怕开口。
他们一直谈着他们所熟悉的什么人和什么电影,顽强地让我陪在一边插不上嘴,让我傻乎乎地完全没事干。我唯一听清楚了的,是c翻翻一本连环图后的要求:借给我们十万元钱吧,我们想出几本书玩玩。
说完,他把我小孩的一把玩具手枪扣得叭叭响,不时瞄准一只小狗做射击状。这种叭叭叭蔑视钱财的游戏风度当然更震慑了我。
我赶紧说:“这样吧,我明天就
四
写到上面时我半途而废,连打标点都没打一个。因为我刚写到这里,窗外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把我的回忆和写作打断了。
眼下我接着往下写吧。我得写写这个骑车来的小周,让他尽快进入故事。他是公司办公室一秘书,这一天上班特别早,一来就尽职尽责地扫地,擦桌椅,浇浇花,顺便帮我涮了茶杯,重新泡上了一杯热茶。他问我昨天晚上看了电视里的足球赛没有,然后对六号球员的一个臭球怒不可遏。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