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他还一直有这条腿的感觉,比如还能感觉到膝盖的痛,脚跟的痒,只是摸到那里的时候,只能摸到一条空空的裤管。他不再说一句话,圆睁双眼目光发直。躺在后方医院以后,床头出现了师首长、大红花、红领巾、大堆慰问信以后,还是这个样子。护士说,十多天了,他每天晚上睡觉也大睁双眼,眼皮一直合不下来。
一匹白马奇迹般地从敌后归来了。这肯定是哪个侦察排或通讯班的,肯定经历过战斗,满屁股血渍就是证明。
战士们猜测,它想必听到了山顶上高音喇叭中的对敌广播,听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熟悉的音乐,才得以翻山越岭,找到归家的方向。
正是它的归来,让师部有了一个新决定:山顶上的高音喇叭改为最大音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广播,高瓦数的探照灯也在入夜之后一齐射向敌后,为那些可能还幸存的士兵,可能还幸存的马,指引回家的路。
但很多人没有回来,包括那位阎团长——他与我前后相处过几天,满嘴的酒气和牢骚话曾让我暗暗惊讶,把几个干部子弟从连队抽调团部罩起来,大有媚上营私之嫌,更让我失望和小看。没想到后来的事情是这样:采访组离开之后不久,他带着一个摩托化营插入敌后,不料途中遇到伏击。他在乱枪之下多处受伤,不愿当俘虏,不愿再痛苦,便开枪自杀了。据逃脱了的士兵描述,敌人放火烧毁了团长那辆吉普。因此事后能找回来的,只剩下团长一颗帽徽,一个皮带扣,还有一个烧变形了的水壶。
我知道,他经常用这个水壶装酒。
他经常就是摇着这个酒壶说些不着调的怪话。
我来到安葬烈士墓园,向阎团长和他的战友们献上了一束野花。一位本地老妇在我身旁哭得厉害——其实她不是死者的亲人,连熟人也算不上,不过是路过这里,丢掉竹杖,捂住嘴巴,折腰便哭,声音如微弱的猫嚎。也许,她只是见不得死人,看不得伤心事,一看就得止不住长嚎。也许,她只是可怜这些娃娃们没有亲人相送,可怜这些死者往后很难被人们长久惦念,更是为自己将来可能的忘却而痛彻心扉。
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墓园另一侧有几具待葬的敌军尸体,也被老妇哭了一番。一位本地汉子,大概是她的亲戚或邻居,对此感到很没面子,跺着脚粗声埋怨:“老糊涂了呵?你哭错了,哭错了,哭乱了套了么……”
老妇还是一意孤行地揪出一把把鼻涕。
她也许没怎么哭错。不是吗?当娃娃们放下武器,就没有多大的差别了吧?都有父母抓挠过的头发,都有弟妹攀爬过的肩膀,都有老师打量过的一脸腼腆或倔强,都有日晒雨淋过的古铜色皮肤和血迹斑斑的衣衫……她一个老太婆都看清楚了,已经不需要看到别的什么了。
以为还有大战,但似乎没有了。前方连日来一片宁静,转送重伤员的直升机也不再光临,营区渐渐恢复了早操和卫生检查,但因为驻军太多,以至营前的渠水半个月来一直是浑如泥汤,泥汤洗刷之下的大家实在卫生不到哪里去。
偶尔传来冲锋号和喊杀声,飘来一浪浪刺鼻硝烟,不过那只是摄制组补拍镜头。北京来的摄影师没赶上趟,或没胆上战场,但又不能没有冲锋杀敌的镜头,便让官兵们一次次事后排演,累得大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拍到第三遍。效果还不够理想,官兵们只好疲惫不堪地往山下撤,再一次等待烟火师的安排,等待导演的举旗发令。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孙主任,一个自带梳子、香波、熨斗、吹筒以及成天埋怨没有净水洗澡的制片人。在z城再遇他的时候,他领着摄制组一伙从西线回来,大概导演和补拍了更多好镜头,声称当年的国家级大奖他是拿定了。也许是几次聊天聊出了兴致,他打电话让某政委送几箱茅台酒来的时候,也给了我两瓶。他让市政府公费安排名胜景区四日游的时候,把我和老王头也拉上面包车。“有一个熄灯舞会,很好玩,很现代派的,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他说得神色诡秘,笑着挤一挤眼睛。
我们在景区的这里或那里拍照留影,看少数民族的歌舞和日本的新电影,吃着公费开支的各种佳肴美食直到杯盘狼藉。客人们在席间交换购物经验,并且按孙主任的要求,无论买什么都索要发票,没有货名和人名的那种,交给他去处理。
我对这种发票收集略有诧异,终究没说出什么。
眼前一片灯红酒绿,似乎离战争很远,离山坡上的军人墓园很远——虽然它们不过就在起伏山脊线的那一边,在苍茫夜色之下。我们与那里有什么关系吗?我们是他们牺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吗?我们就是他们需要拼死保卫的同胞、人民以及兄弟姐妹吗?我恶狠狠的疑惑挥之不去:这里的游赏和享乐,海吃和豪饮,还有可疑的发票,是否真值得他们在山脊线那边赌上自己的性命?
很多战争都发生过了,很多人为我们挡住了子弹和刺刀。好了,自从有了这些死亡,自从有了生存机会的不平等分配,有了人类生命的大笔删除和大块空白,幸存者的日子成了奢侈,成了负债,甚至是一种肥厚的无耻。
我把发票交给孙导时忍不住这样想。
谁还愿意与我说说墓园?说说整个山坡上的茫茫白色?说说白色坟碑一排排延绵到山顶的惊人视野?
洪某,徐某,刘某,李某,宋某……碑面上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们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谁的邻居和同桌?他们在蓝天慢慢旋转的那一刻倒下,在山林与河湾最美丽的那一刻倒下,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因为战场上遗体凌乱不易清理,这些埋入异乡的不乏完尸,但也可能只是一条腿,一只胳膊,甚至一个笔记本或一顶军帽。偶尔错误地埋入别人甚至敌人的尸骨,也说不定。因为国家困难,按当时币值,这些人的家属只能获得三百元抚恤金——我听到这个数字时立刻想起19管车载火箭,想起丛林里那一排排发射架的缓缓升起。据说每发火箭弹造价两万。那就是说,当号令旗一举,在火海腾升和空气撕裂的声音中,仅一个单车齐射就是近四十万,就是近两千血肉之躯的市场价格刷刷刷呼啸而去?
这种火箭其实太老旧,也便宜。我还没说到89式40管或122型50管的车载火箭,没说到b-52战略轰炸机和094核潜艇,没说到巡航导弹和航空母舰……无战的天国至今距离人类仍然遥远。那么这些现代战争装备天文数字般的造价,这些人类社会中最精美的恶毒和最昂贵的虚无,总是使任何高额抚恤金的比值都几可忽略不计,生命价值一次次在刹那间狂贬至零。
一位总部首长从北京来了,听说墓园一事大为生气,称这件事办得太缺心眼,简直是猪脑子当家。搞得惨兮兮的一片,不会影响士气么?不是浪费土地和材料么?依这位首长指示,依当年淮海战役中的做法,烈士们集中下葬,大墓一个,大碑一个,搞个隆重的追悼会,事情就齐了。
墓园施工停了几天,但最终没有改过来,原因是c军军长的固执。我远距离地见过这位军长一次,知道他脸黑,脖子短,丑得像个烤红薯,平时喜欢骑马而不喜欢坐车,喜欢蹲着吃而不喜欢坐着吃,走起路来咚咚咚的谁也跟不上。作为一个出身木匠的老粗,他也许确实缺心眼,不懂什么政治,甚至满脑子旧观念。“凭什么我的兵都要大合葬?他们没捞个好活,难道还不能得个好死?”
他激动得一脸黑肉更丑陋了。“到时候当爹妈的,来烧一把纸,摆一碗饭,说几句话,总得有个地方吧?”
说得军部的人都没吭声。
“以前家属来探亲,都有一个单独房间。以后他们要是来走一走看一看,你拍着胸口想想,把他们往哪里带?一个活人不见了,连个名字也不给留下?”
有两个小干事差点哭了。
“你们就这样去回话,说这个错误我犯到底了——”
“军长,军长,听说上面很冒火……”
“他们冒火,我还要骂娘呢!”
军长把帽子朝桌上一甩,把袖口一挽,去工地指挥施工,用马鞭指着这个或那个,把工兵营的汽车和推土机轰赶得飞跑。依他的命令,不但要照计划分葬,还要一人一口棺材,一人一面国旗裹尸。事后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就因为这种胆大妄为的抗命,他背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在军党委会上做过检讨。
十多年后的一天,我持旅游签证进入当年的敌国。这个国家早已回到和平与建设。离边境不远的h市眼下到处是广告、商铺、机动车、叫卖声、流行音乐,还有偷偷求兑美元或者人民币的小孩。仿欧的宾馆大堂里,墙面光可鉴人,花丛芳香扑鼻,服务员大多说得出几句汉语。导游就更不用说了——小姑娘能唱中国当红电视剧里的插曲,抖几个中国最新的流行词,让客人们兴奋不已。
同中国一样,这里已全无当年战争的影子,就像那件事不曾发生。即便很多战事仍受到隆重纪念,但遗忘十多年前的那一段,似乎成了当事双方的默契。你在这里找不到老墙上的弹孔和老树上的弹片,更找不到有关纪念馆、印刷品、影视片以及老兵聚会,甚至很多时尚青年对你的提问茫然无知。在一再追问之下,导游姑娘也只是淡淡一笑:“没什么呀,兄弟之间有时也要打个架呵。”
宴会中的当地旅游局官员也这么说。
杂货小店里的老伯和老婶也这么说。
我当然也会——这么说。
简直是出自同一套标准答案,是统一的删除格式。当然,人们记住了战争又怎么样?第一次世界大战被记住了,往日的交战国只是在欢呼和彩旗之下军舰互访。第二次世界大战被记住了,往日的交战国只是在礼炮和花雨之下军乐队同台演奏。历史已经翻过去了,已经褪色与风化,后人在碰杯,在拥抱,在握手和飞吻,一笔勾销了沉重宿怨。我们文雅而富裕,我们用现代文明人足够的宽厚、仁慈、友善以及热情,让天上的亡灵困惑或者欣慰,痛苦或者快乐——他们在外交礼仪中将成为暧昧的过去。作为和平的代价,他们的意义似乎正实现在他们被避讳、被含糊、被遗忘的时候。换句话说,遗忘成了他们最崇高也最残酷的一枚无形奖章。
但活着的亲历者和当事人怎么能遗忘?是否要等到所有亲历者和当事人也都被遗忘的那一天,文明的奖章才最终得以生效?
我不知自己该困惑还是欣慰,该痛苦还是快乐。也许是,也许都不是。我在这里无法入睡,只得去寂寞的路灯下信步闲逛,买了一瓶水。我不会再打听什么,不会再打听一个伤员和手榴弹的故事,一个放牛娃和手枪的故事,一个老太婆和水井的故事……当然还有很多我年轻同胞的故事。我相信,导游姑娘不会知道这些,甚至没兴趣知道。她眼下只关心如何去中国留学,让她的中文更流利,今后做生意更方便。
但我以水代酒偷偷浇洒在地,为很多人。
为今夜涌上心头的一张张面孔。
不,还有战马的面孔。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