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心中有气,摇橹的劲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搅得水花溅自己一身也不理会。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知晓少年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此时言语教化只会适得其反,便不再言语。他想:路还长,多看些人间疾苦便会生出悲悯之心,有了悲悯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顺其自然吧!只听他悠悠启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凛冽,青山肃然,歌声回荡岸边空谷,久久萦绕。
再说那少年将小船划了大约两炷香时分,眼见前方一大片浓浓的雾气。小船飞也似的钻进雾气之中。又一炷香时分,小船驶出浓雾,来到一处开阔山谷。
此处水域,山谷颇多,谷底大多被湖水隐没,水岸相接处满布高大竖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难以攀援而上。
这个山谷又与其他不同,不仅谷口浓雾终年不散,且开阔的山谷里大大小小横着百十个错落的礁石。
远远地朝谷里望,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连着两边绵延不尽的山脉伫立尽头,端地是层峦叠嶂,瑰玮壮丽!
少年划着小船绕着巨石向山峰方向驶去,有时绕着某个巨石转一圈,有时,又朝反方向行进一段,如此往复,不一会儿便来到山谷尽头。
船头老者早已听见山脚下瀑布隆隆水声,却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运气,勉强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
少年却在暗自盘算:“上次子师师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鸟的陷阱。当时只玩过一次,便随师父下山去了。这次回来正好试试自己的手艺成不成。”
南山之地,钟灵毓秀,鸟兽众多。连个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来大。往日里,少年练功之余嬉戏林间,山中鸟兽没少遭殃。
少年又想,师父受了伤,身子不适。抓几只鸟,用火烤熟了给师父补养身体,岂不是很妙。只是,那陷阱须用到头发丝一类又细又韧的事物。子师师兄用的是自己的头发。可这会……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细又黄又乱,像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色颇为为难。自己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断了,肯定不行,那怎么办呢?
少年抬头一瞥,师父背对着他坐着,但仍旧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师父白里泛灰的胡须。这不是头发最好的替代品么!
但少年的内心依旧颇为踌躇:师父很是爱惜自己的胡须。平日里,每天都要梳个七八遍。自己拽下几根来,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转念一想,捕鸟也是要给师父补身体。既然想吃,就得出点力,这样才合情理!再说,谁让他刚才在江面上维护坏人来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却硬把因由推到别人身上。除了似少年这等顽童,大人无论如何干不出来这种事!
只见少年扔下船桨,使出一招“大鹏展翅”,自船尾一下跃到老者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薅下来一把胡子,随即跳开,矮身蹲在船里,一边斜睨着老者,一边数手中胡须有多少根。
老者无奈地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摇头叹道:
“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时船身都有些晃动。再说,为师的胡须是花白色,放在草里不是更显眼?再笨的鸟也不会上你的当”
少年见心事被师父戳破,还顺便被告知,胡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气恼?索性一屁股坐到船里,满脸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没理会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跃入水中,大喝一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地涉水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生气一边心道:“你又没捕过鸟,怎知鸟儿能分清颜色,没准他们都是色盲呢!”想到这,少年又开心起来。“一、二、三……”飞快地数起胡须来。抬眼一望,却见师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师父,等等我!”。少年勉强数完胡须,便也跃入水中随师父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如师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飞,只能摸索着水底若隐若现的石阶,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手里紧攥着十六根胡须,涎皮涎脸地蹭到老者身边:“师父,咱们为什么不走山门呢,偏要走这水里的石头路。天这么冷,您身上还有伤呢!”
老者面色微凉:“好孩子,为师的伤不碍事。一会回到山上,拿上东西,原路下山,骑着不四,去找你子豫师兄。”
“我不去,师父,我要陪着您,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呀!”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瀑布前,矮身从瀑布与山体相接的石缝钻了进去,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将胡须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车熟路地从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怀中掏出火折吹了两口,顺手点燃。只见二人置身于一处狭长的山洞之中。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丝毫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洞顶生出一条条钟乳石垂至半空,不时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仅能容下二三十人,尽头有一石梯盘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说道:“师父,从咱们这里到建康有一千多里的路呢,徒儿从没自己出过门,年纪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开口骂道:“兔孙,你这脸皮是真厚啊!十二了还小。想当年你师父我……”
“十二岁就在北边打胡人了,师父,您都说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说……”
“再说什么再说,我看是你的皮又痒痒了。这洞里的火把在哪儿你比为师都清楚,我问你,南山派的禁地你来玩过多少回了”老者不愿再和这个伶牙俐齿的徒儿纠缠下去。口舌之争,他这个做师父的从来没赢过,只得转移话题。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亏,顿时噤声,落后一步吐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身后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尽头是一处开阔平地,平地后落着一扇石门。只见老者虽未气喘,额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是受伤不轻。
他摆了摆手,少年会意,上前两步,拉住门环,顺时针转动九圈,又逆时针转动六圈,只听“咔嚓”一声,脚下机栝应声而动,门前平地处缓缓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双脚踏住乾坤两级,两腿微屈,气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声,脚下石块应声下落,石门缓缓开启。
“好小子,为师这大衍神功你已学去七成,不错,不错。”老者微笑撵须,言语中颇为赞许。
少年顿时面露喜色,上前扶着师傅跨进石门:“师父,您终于夸我了。按理,您也应该多夸夸我,您高兴,我也高兴!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里的歪理?我倒是想多夸夸你,你也得多干两件让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贫嘴,光练嘴上功夫有什么用?”
二人边说着边进入一间石室。石室不过七八丈见方,布置极其简单,一张石桌、一张石榻,四个小石凳,再无他物。只是其中,墙壁、地面皆由一尺方砖铺就。
少年没有接师父话茬,一蹦三尺高地奔向石榻上卧着的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一把抱起来,捧到嘴边猛亲三口,复又抱到怀里,激动得红彤彤的小脸儿贴着那猫黑漆漆的小脸,道:“不三,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没有大师兄有没有给你抓小虾?我回来就好了,明天就陪你下山打架去……”
那叫“不三”的猫初时还在少年怀里撒娇乱蹭,直到一身乌黑蓬松的长毛被揉搓得像破布一样才挣扎着想要逃开,无奈想跑却跑不掉。一人一猫,一个要抱,一个要跑,正自焦灼,却听得老者一阵剧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