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的家丁是不可以去外头做工的,但苏河是个例外。其父苏大是季家的老人,而苏河不过是他偷摸养在季家的闲人,用旁人的话来说,苏大就是季家的米虫,大米虫带着一老一小两只米虫。扔了老母要遭报应,还要受人指指点点,苏大只能想法设法地赶走苏河。但没成想,苏河那小子走运,让季家大少爷瞧见了,没几日就差人把骨瘦嶙峋的小苏河从伙房领回了新院正院,季霸达自己的住处。
从那以后,磕磕碰碰的,苏河渐渐成了季霸达走哪儿带哪儿的小厮,其他院子的人也许不知,但这第四院的人都知道,每日季家大少午休的时候都要苏河近身伺候。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往别处想,一来没人敢嚼季霸达舌根,二来苏河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从不会因为得了少爷的另眼相看而沾沾自喜,反之,他对院儿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自己得了赏,除了一些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像是季霸达教他写了自己名字的纸,或是季霸达给他买的一条红绳……其余的,像是得来的珍珠丸子、八宝鸭这类顶好的食物,他都会和院儿里的人分分,也会把蜜饯、画册拿出来共享。
苏河人小,人缘还不错。
把门儿的人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苏河经常会帮季家大少爷跑腿采买些什么,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是以,苏河只要不夜半三更地出入大宅门,亦或耽误了伺候大少爷,把门儿的人得了蜜饯果子的好处,还是愿意做个顺水人情的。
苏河找到了剧院,这是家新开的剧院,据说梅老板亲自编排的首部歌舞剧《天女散花》将在这个剧院开演。一时之间,看客趋之若鹜,剧院名震四海,是以急需招工。这么有排场的地方,招的小工自然也是条件严苛,首要的就是样貌端正,心思灵巧,动作麻利。
这三样,苏河全有。
再加上苏河自报家门,他是季家待过的,季家在海城乃至全国是什么地位谁人不知?能进季家的,自然也能进这个剧院。
苏河成了剧院老板钦点的小伙计,工资待遇也很优渥,但苏河拒绝了——哪怕剧院每日只营业下午晚上,他也不能做全,他还得按着时间回季霸达的院儿,候着整个白天。
苏河和旁人说话的时候,要比面对季霸达时有底气的多,他看着老板,提出每日他只能做两个钟头的小工,老板当即不想录用他。
但苏河再三保证,两个小时内他保准连口水也不喝,而且工钱他只要三分之一。
老板犹豫后还是应了,毕竟苏河那张脸十分水灵,眨巴眨巴眼睛让人心生怜惜,是很讨喜的长相。
苏河本是想做两份工,但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想着剧院里即使只有三分之一的工钱,也比码头扛沙包挣的要多上几枚铜板,于是苏河开始了每日两点一线的挣钱之旅。
季路言每日都陪着苏河上下班,看他因为日结的铜板洋洋得意的样子,季路言就自我安慰着,“抱”起苏河举起来抛一抛,若是这个地方有人能看见他,估计会拿他当个傻子,因为他一抱苏河,苏河就穿过了他的手,尽管如此,季路言还是很想这么做。
朝气满满的苏河很可爱,季路言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苏河洲,亦是如此。
生活的不幸与艰难没有让“他们”身上染上少年老成的沧桑,“他们”的心依旧澄澈无暇。
这日,《天女散花》首演定于七点开场,冲着梅老板名号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大人物,也不缺一些挤破头都想求一张票的小百姓。
大人物是来陶冶自己的,顺带和同类以戏会友;有能力进来的小百姓,是来巴结权贵的,顺道看看十里洋场的繁盛,仿佛和权贵们看了一样的景儿,大家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联系,像是同类了。
这是真正的雅俗共赏。
就连剧院外的小贩和乞丐都比平日里多,小贩拿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没有油膏抹头,啐两口唾沫也要把发丝压得服帖;乞儿的腰却比平日里还要佝偻,原本的跛子不知怎的,能凭空造出一条空裤管来。在季路言看来,这些乞丐真是五花八门,缺东少西的什么样的都有——“独臂杨过”、“独眼海盗”、“瞎子阿炳”、“六指琴魔”……
浮世绘一样的场面,有人摆阔,有人卖惨,有人打肿脸充胖子,有人亦步亦趋垂首赶路,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却又殊途同归地一致——生存,换句扎心的大白话来说,亦叫苟且。
这个剧院在法租界里,顶着高高低低身份的国人,在面对外来的大胡子军官的时候,都要行一个脱帽礼,有人叫这“点头哈腰”,有人叫这“绅士礼节。”
但所有人往座位上一座,都是一般高的,于是又各自找到了一种平衡。
季路言跟着苏河到了后台,只见苏河已经驾轻就熟地拿过一个笔记本大小的木头匣子,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匣子里是香烟和干果——这是苏河这几日辛勤工作换来的“奖励”,卖些零碎儿,说不准还能得个时髦的小费。
苏河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细看下,他的下巴还微微扬着,季路言揉了揉那小子的头,无奈道:“嘚瑟个什么,跟只芦花鸡似的,自己赚钱了就这么乐呵?”
回应他的只有苏河“噌噌”上楼的脚步。苏河很有自己的想法,他从二楼的贵宾区开始贩售,一来东西满档齐整,那些花了高价买上等座的人,自然喜欢凡事“优先”,无论大小事;二来,他从二楼卖到一楼,末了把东西往后台一还,换了工作服就可以直接回季宅了,不折腾。
忽然,季路言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不,不是一个,是一群!季路言向前两步,发现竟是季家的女眷,以及季霸达!季霸达来了,那么苏河在这儿偷摸打工的事不就败露了?
季路言赶紧回头找苏河,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着急地一处处去寻,正在这时,剧院一暗,幕布拉起,霎时五彩电光变幻多姿,慢长锣鼓“叮咚”有力,胡琴在锣鼓点内拉起西皮慢板。主角天女亮相,手拿风带婀娜一抖,头梳海棠髻随之露出,往下是平滑的珠翠头面,中间是一只粉红色的绒球,随着天女动作跳跃。五色珠子串成的云肩和小腰裙、胸前的五色璎珞随着娉婷步伐如云霞流水。
好戏,开场了。
这是这个时代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戏剧,但季路言欣赏不来,也无暇欣赏。他在满耳的锣鼓胡琴声中,满眼的花花绿绿里,只一门心思找小苏河。
季路言进了不知第几间“包间”,赫然入目的是季家女眷,却独独不见了季霸达!他看了一眼满眼五光十色,笑容慈爱的路雨,想念了片刻他亲妈路露,继而快速出了房间。没过两间,他找到了季霸达。
此时,季霸达和一众狐朋狗友正在屋里喝酒戏弄姑娘,全然不顾下方舞台的卖力演出,季路言骂了一句,才看清……季霸达应该是一屋子男男女女里年岁最小的,但看的出来,人人都捧着他。
这种捧,目的太过明显——回头关上门就会骂一句“季家少爷就是个傻逼”,而后一阵哄堂大笑与附和。季路言的后槽牙磨的“咯咯”响,旁观者清,他在现实生活里近30年当中,也没少做和季霸达同样的事情,当冤大头。
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