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叫刘赫,现在我慌得一批。
我站在大殿正中,太监总管禁止我登上龙椅。四列文武大臣注视着我,虽说我穿皇袍、戴皇冠,但他们恨不得拿二尺长的象牙笏板打死我。
别人穿越都穿越到少年英豪身上,最次也是阿斗,只要守住刘备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加上鞠躬尽瘁的诸葛丞相辅佐,足以成就一番基业。
而不是现在在几百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社会性死亡。
我不停地在脑海里思索,我穿越到哪个昏君身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夏桀,于摘星楼的商纣王,还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还没来得及多想,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缓缓走上玉阶,站在龙椅之前,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我,像只与鹿群失散的小鹿。
这宫装少女的衣饰华贵程度不亚于现在的我,高耸的发髻上插着镂金凤凰。我肝尖儿一颤,心想:这不会是武则天吧?难道我是她被废的儿子李旦、李贤,还是那位家里人出了六个皇上的“六味地皇丸”——唐中宗李显?
不对啊,这女孩太年轻了,也就十六七岁,莫非她要在满朝文武面前控诉我始乱终弃负心薄幸水性杨花……
不对啊,就算皇后要控诉皇上,也不至于在外庭的满朝文武面前挨板子啊。少女又用受伤小鹿般的神情看看旁边一个满脸严肃的中年人,中年人双手背在身后,矜持地点点头。女孩从怀里抽出一卷黄绫子帛书,小心翼翼地展开,颤声读起来,声音细若蚊呐。
中年人皱皱眉,哼了一声:“声音太小了。”
女孩赶紧提高声调,我渐渐听明白,我叫刘贺,和本名“刘赫”同音——没错,就是那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废的刘贺。
宣读废帝诏书的女孩是上官太后,没错,就是那位六岁嫁给上代汉昭帝,十六岁时汉昭帝驾崩、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皇太后的上官缨儿,左将军上官桀的孙女、宰相霍光的外孙女。
旁边那位颐指气使的中年人,便是权倾天下的霍光,他不耐烦等到外孙女读完诏书,几步走到我面前。
“你要干吗?”我心想我们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大不了拼了。可大殿上围拢的剑士纷纷“刷刷”抽出长剑,剑刃在阳光下反射着蓝幽幽的光芒,霍光腰间也悬着长剑,“带剑上朝,参拜不名”说的就是他这样的权臣。
霍光一把扯下我的绶带,又一把扯下皇冠,大殿里的文武群臣跃跃欲试,看来想一拥而上扒下我的皇袍。上官太后吓得瑟瑟发抖,诏书像枯叶落在地上。
“今日之仇,未来一定会加倍奉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霍光双手一摆,群情激愤的大臣们瞬间安静下来,他朗声说道:“刘贺狂悖荒唐,皇太后已下诏令废黜,哪里还是天子?速速回故国昌邑,不得耽误!”
别人穿越到王侯将相身上,而我第一天穿越,便是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就这样离开大汉朝的中心——长安。
刘贺正努力从穿越的落差中适应,这里没有智能手机、没有5g网络、没有健身环,也没有外卖、没有996和加班(似乎也不错),甚至没有水电煤气自来水,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挖掘基本靠手,耕地基本靠牛……不知道古代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到了晚上,娱乐基本没有,照明基本靠油,只有豆大的一点灯光照亮巴掌大一点区域,其他地方阴影摇曳恍如鬼屋,就算上官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也不过四尊长信宫灯,熏得上面的雕梁画栋乌漆嘛黑的。
刘赫正苦苦回忆刘贺的生平,他虽然被废黜为海昏侯,但熬到下一任皇帝耗死霍光,下一任皇帝对他赏赐极为丰厚。单说刘赫经历过的2017年,江西省南昌市在海昏侯遗址上盖起博物馆,出土文物令人叹为观止——且不说汉朝的劳斯莱斯高等级马车五辆,仅仅五铢钱就有十余吨近四百万枚,还有数量惊人的黄金、金器,包括数十枚马蹄金、麒趾金、两盒金饼……
可现在,刘贺被软禁在偏殿的一间小屋里,外面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卫兵手持长戟在外面走来走去,若有人来劫狱,不知道得闯过几道关口。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将孤零零的影子印在地上。刘贺正想着怎么逃出去,忽然听到外面的卫兵喝问:“谁?”
“丞相府的。”
刘贺心里一惊,暗想:不会是霍光趁着月黑风高,先用毒酒或是白绫杀了我,然后一把火烧掉尸体来个死无对证吧?他想赶紧站起来,无奈屋里没桌子没椅子,只能跪坐在地上,屁股在脚后跟上搁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他咬着牙凑到窗棂前,灯笼火光影影绰绰,一对剑士押着三人走来。卫兵队长一挥手,持戟卫兵在门口排成人墙、拦住来人。他打算问道:“口令?”
“火德炎炎。”
口令对的上,卫兵队长警惕地问:“后面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这三个人是海昏侯的体己人,霍大人说了,今晚上关在一起,明天一早装在一辆车里,由羽林军押出长安,免得耽误辰光。”来人拿出令牌在手里一晃,“这是相府的令牌,你总得相信了吧?”
队长急忙让卫兵让出一条路,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大人说笑了,屋里关押的人干系重大,卑职不得不多加小心。大人请入内坐坐,有热茶。”
“我就不进去了,得连夜回去复命。”来人看着三人被押进屋,敷衍几句走了。
刘贺饶有兴趣地观察进屋的三人,当先一人是个中年文士,容貌清癯,眉宇间隐隐有郁郁不平之色。另一人是个矮个子年轻人,肌肉虬劲、双眼精光四射,便如一只矮狮子,望向刘贺的目光却透着忠诚。
第三个人是个身段苗条的少女,鹅黄色宫装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斜刘海悬在额头上,挺秀的鼻梁以下被面纱遮住。她似乎与刘贺久别重逢,一见他就泪珠莹莹:“陛下……殿下,霍光没再为难你吧”
没想到废帝还有女伴探望,刘贺心里升起一丝熨帖,却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双臂轻轻揽住她,问道:“你没吃苦头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女孩眼眸中闪出一丝不安,隔着面纱看不出悲喜,刘贺暗骂自己迟钝:或许她被霍光一族欺凌、脸有微瑕,不得不以面纱遮面。
他正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女孩灵动的眼眸注视着他,悠悠地说:“殿下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刘贺一惊,莫非这女孩看出来他是穿越者?
而在长安的丞相府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天边悬着一轮满月,霍光定定地站在窗前,万字花纹的窗棂将月光清辉分割成旋转的图案,印在霍光身上。
这位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人背着双手,看似在赏月,而笼在大袖中的两只手不停地揉搓这一枚虬龙玉佩,玉佩上隐隐带着一线血纹,横亘在盘成“s形”的虬龙脖颈上。
十五个时辰前,霍光派人密报庐陵王、江都王,废帝刘贺即将前往江西海昏县(今江西南昌)就藩,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刘贺,朝廷会颁发他一顶白帽子作为奖励。
庐陵王刘震、江都王刘永顿时心思活络起来——“王”字上加一顶“白”帽子是为“皇”字,霍光似乎在暗示——而今帝位空缺,谁能杀了废帝,谁就能继承大统,而刘贺的头颅,就是向霍光输诚的投名状。庐陵王手下有“丹阳兵”,江都王手下有“白耳兵”,截杀刘贺绰绰有余。
追杀令发出不久,大约十四个时辰之前,管家密报“故昌邑王王妃”求见。霍光闻言,眉头不住跳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见!”
管家转身去谢绝王妃,霍光的眉毛却难以平复,管家离去一刻钟,又回来禀报说:“故昌邑王王妃一定要见大人一面,还说,大人看见锦盒里的东西,自然愿意与她相见。”
管家双臂举过头顶,双手捧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表面包覆的织锦有些褪色,似是陈年旧物。霍光迟迟没去接锦盒,管家弯腰低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在地毯上,他为了避嫌一直将锦盒高举过头顶,只感到腰酸得快要折断。他心里不断咒骂两人,突然感到手中一空,霍光将锦盒掠在手中,哼声道:“下去吧。”
管家暗忖:您把锦盒拿走了,王妃那边见与不见,你倒是给个准信。
可宰相大人不开口,管家只能扶着老腰下去。
锦盒里的东西似乎极为扎手,霍光左手捧着锦盒,右手三指摁在盒盖上,好像一开盒盖就有恶煞蹿出来。
“难道是那样东西?”霍光深吸一口气,还是掀开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