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舞还在翻来覆去地观察短剑,暗想:穿长袍的官员大多以剑身狭长的长剑作为佩饰;这种短剑多用于实战,此人随身携带短剑,说明随时会遭遇战斗。
刘贺俯身观察这具尸骸,发现他怀中死死护着一样东西,刘贺掰开枯骨的手指,细细辨识,怀中竟有个丝制的袋子。
刘贺试着一抽,袋中的物品颇为沉重,历经一百多年,丝绸已经朽坏,几乎触手即碎。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抽出,原来是一卷竹简。
连接竹简的牛皮绳早已腐坏,刘贺怀着十二分小心将竹简一片一片地置于石台上,他和张怡舞将竹简逐片清理干净,逐字逐句地看去。可竹简上记述的事件太过诡异,两人看了十几行,面面相觑。
坐在前往梁州城的马车上,郦食其感到心头的巨石挥之不去。
梁州城坐落在洛阳西北部70里处,桑姓大族在那里经营近百年,冶铁、筑城等技术极为发达。韩信将第三块黑色陨石交给桑氏研究,郦食其一直对交给外人研究颇有微词,也在担心梁州城能否挡住项羽大军的侵袭,当他亲眼看到梁州城时,方才明白韩信为何放心地将陨石放在这里。
只见万里雄山从此分,千里叠峰到此蛰伏,延绵山脉被大路活生生裂出两道长长的山岭来,拢成一个葫芦谷。人到了这里,心里不自觉生出许多凛然来。
半路迎接郦食其的使者名叫桑轸,是梁州城主的侄子,此刻与郦食其同坐在马车中。他清清喉咙,说道:“你看,这葫芦谷被称做点兵谷。每逢有征战,先是在此整饬宣誓,而后挥军出发。”
郦食其循着桑轸所指望去,只见谷内约有百来丈,却够容纳一千六七百将士。正当傍晚,谷中静悄无人,薄暮烟沉,竟无声无息生出一些杀气来。
葫芦谷后面,山势拔地而起,山上一片平台光滑如镜,主城矗立在平台上,据说梁州城有三道城墙,第一道城墙由厚重的青色条石错落叠成。马车在一队卫兵的监视下进入第一道城墙,停在第二道城墙前。
桑轸陪同郦食其走出马车,第二道城墙似乎由连廊改造而成,廊柱之间用方石填充,缝隙处用泥灰封死,连廊上面似乎还有滑轮吊车和杠杆之类的装置,郦食其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桑轸催促速速进内城。
郦食其穿过一小段廊桥,在短暂时间内他看到连廊内壁上精美的浮雕,以及连廊顶部密集悬挂的铁钩。
与两千多年后初入连廊的刘贺和张怡舞一样,他实在不明白,原本半开放的廊桥为什么会填充为全封闭的甬道,而连廊顶部密密麻麻的铁钩,他更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用途?
在第二道城墙与拱卫宫殿的第三道围墙之间,郦食其被呛鼻的味道熏得眼泪直流,他发现地上堆着许多巨网,工匠正在上漆,刺鼻的味道来自一桶桶熟漆。他试着接近巨网,发现巨网由细小的铁链连接而成。
郦食其怀着巨大的惊奇进入宫殿的第三道围墙,且不说梁州城工匠打造铁链巨网的纯熟工艺,比汉中刘邦军不知道高到哪里去,郦食其只想当面问问这里的负责人,耗费珍贵的铁矿打造沉重无用的巨网,究竟想干什么?这与研究陨石有什么关系?
梁州城主名叫桑璜,郦食其在装饰华美的内庭见到他时,桑璜肥胖的身躯裹在锦缎长袍里,面带忧色,眼圈青黑,似乎多日未曾安睡。
郦食其对他行礼,说逢汉王刘邦之命前来拜访,桑璜心不在焉地听着。郦食其觉察有异,没再说要监察陨石的研究进度,而是提出参观梁州城的冶铁工场。
他本以为桑璜会拒绝,没想到桑璜还算爽快地派遣侄子桑轸做向导,带他去冶铁工场看看。
走出内城,在后面即是冶铁工场。伐薪烧炭的火工从深山里带回黑灰色木炭,这些燃料配合皮革制的脚踩鼓风机,能让高炉内部瞬间达到几千度高温,熔化含有杂质的铁矿石。简易高炉倾倒出红炽的铁水,流入铸造铁器的“范”中。高炉炽热的火光照亮数百名铁匠的身影,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比阿房宫中的编钟更为宏大,淬火的冷水槽里不时腾起白色水汽,与高炉口冒出的黑烟一起飞腾入天际。
桑轸没有敷衍他,带他走遍工场各地。郦食其对于“前殿后厂”的建筑布局极为讶异,他发现冶铁工场也被掩护在第三道城墙之后,紧挨着军械库。这意味着宫殿里的近卫军能够随时得到铁兵器补充,内城已经被改装成要塞。
联系之前看到的由观景长廊改装成封闭甬道的第二道城墙,郦食其马上做出结论,梁州正在准备应对一场战争。
“那么敌人是谁呢?”
郦食其面上不改色,心里早已泛起波澜,他首先想到这一切是针对汉中的。梁州城距离项羽的军队很远,中间还隔着魏王豹的军团,项羽不会攻打这里。城主很可能已经秣马厉兵三四年,不惜把冶铁工场放在宫殿后面,将宫殿及周边打造成要塞,与韩信遥相呼应,做好反叛汉中的准备。
但郦食其又推翻了这一假设,如果要迎战,多造铁箭簇、铁矛戈和铁盔甲不是更有用吗?何苦将珍贵的铁矿、木炭和人力浪费在铁钩和巨网上?他经过第二道城墙时,看到的是滑轮吊车之类的人力施工器械,而不是投石机、弩车之类的攻守器械。
郦食其甚至有个奇怪的推论——梁州城布置的一切,不是针对人类的。
读到这里,张怡舞说:“照此推测,早在一百多年前,梁州城已经受到巴蚺的进攻,铁钩、铁链巨网和封闭的甬道,似乎是针对巴蚺而打造的。”
刘贺皱眉道:“巴蚺的作战方式和人类有异曲同工之妙,针对人的兵器对它们也适用,古梁州城布置的一切,不是针对巴蚺,而是针对另外一种生物。”
张怡舞被他说的后背发寒:“会是什么生物?”
“继续看下去。”刘贺指向后续的竹简,郦食其以类似日记的方式记下每天的见闻,看来他原本的计划是积累足够的资料,而后提炼出浓缩的情报、写在绢帛上送回汉中,没想到他刻在竹简上的文字,成为一百多年后、同样被困地下之人求之若渴的重要线索。
另外,郦食其发现令他头大的事情不止一件。
自从桑璜派侄子桑轸带他去参观冶铁工场后,桑轸私下约他碰面,诉说了叔叔无法应对当前的局面,以及梁州城出现一位与汉中王刘邦交好的诸侯王的美妙前景。桑轸甚至暗示一旦篡位成功,他只要梁州城及周边的封地,其他地区可以拱手让给汉中王。
郦食其不动声色,要求桑轸带他去第二层和第三层城墙之间看看,也就是他没来得及细细勘察那片区域。
桑轸急于赢得汉中的支持,没有拒绝,郦食其在他的带路下进入第三道城墙拱卫的广大区域,徒步丈量整片区域后,郦食其似乎发现一些端倪。
第三道城墙并不是全包围的结构,东西南三面有路可入城,北面有一片区域是以天然的山壁作为城墙。
山壁几乎垂直呈90度,除非猿猴,人类无法从此攻入城池。然而梁州城守军重点防守的,正是北面这片区域。
北面的峭壁靠近地面的区域斑斑驳驳夹杂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再往上长满了灌木,一阵山风吹来,层层叠叠的灌木像兽脊上的毛片一张一合,扩散出一道道墨绿的波纹,将峭壁扮成鬣毛乍起的野兽。
在灌木的掩映下,峭壁上似乎有四五个洞口,每个足有六三尺宽,好像大张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梁州城。
郦食其指着那些洞口问:“那里面有什么?”
桑轸的嘴角扯动几下:“说不清楚,我们也想搞明白那里面的东西。”
“铁链构成的巨网,还有堵塞的长廊,难道不是捕捉它们的陷阱吗?”
阳光明媚,热浪袭人,可桑轸还是在八月的艳阳里哆嗦几下:“它们?一只已经够我们受得了。若是多于两只,整座梁州城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么?”郦食其起初怀疑桑璜和桑轸在故布疑阵,现在他觉得,即使汉军占据梁州城,恐怕也难以在此立足。
“跟我来,带您去看一样东西。”
郦食其跟着桑轸前往地窖,地面上的木门刚一打开,恶臭扑鼻而来。他上过战场,这令他想起堆积如山的腐尸,郦食其以袖掩鼻:“要下去吗?这里起码有七头死牛。”
“您这么说也没错,它的重量相当于七头牛。”桑轸点起火把,照亮地窖的三分之一,“不用非得下去,哦,您还是要下去看?木梯太陡,小心。在那里,您看。”
郦食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盘踞着一条“巨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