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剥牛坑”一行,罗金成会顺利地成家立业,虽然还在村里务农,但不会死于非命,马荣富心里沉沉地压着大石。
这种负罪感一直持续到二十多年后,马荣富成了叔孙泰手下的车夫,与罗金成的侄子一起,押运刘贺一行人而来。
一想到自己可能步“小金叔”的后尘,刘贺只觉得头皮发炸,心急火燎地在车厢里摸索能割开绳子的利器,其他人也听到两个车夫的对话,不顾头脸被粗糙的板壁划伤,拼命在车厢里摸索。
谁知车厢里干净的很,连根钉子都起不出来,这时车厢一斜,刘贺和杨恽倒在一起,杜延明从后面狠狠地用头撞杨恽,口中嗬嗬做声。外面传来车夫的吆喝声和鞭子脆响,刘贺感觉马车在爬坡,严厉地哼哼两声,制止杜延明对杨恽的报复行为。
车厢里立时安静下来,马车越来越倾斜,刘贺想起“马大哥”说天坑在群山环抱之中,翻过山就能到达剥牛坑了,他心生一计,示意龚遂和杜延明和他爬到一起,三人用脑袋拱起张怡舞,将她向车厢最后推去,刘贺用牙齿咬起张怡舞身上的绳索,直咬得牙齿渗血。
张怡舞不愿一个人逃走,苦于嘴里塞着麻核无法说话。四人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声音在车尾响起:“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推车!”
起码有四五个下马过来推车,大车在陡坡上行进快了些。刘贺听见叔孙泰的声音,自嘲道:我怎么忘了,这人会来押车的,谁让我是重要人物海昏侯呢?
刘贺转念一想:李颜光背后的主人识破我的身份,但他没有将我交给霍光,也没交给庐陵王和江都王,说明那人和他们不是一条战线的,反而对“剥牛坑”里的人物予取予求。难道在他心中,剥牛坑里的人物比霍光、刘永、刘震还重要吗?
一个念头倏然击中刘贺,他想到李颜光的主人与劣币渊源极深,而能够提供海量劣币的,只有……
这时,大车停住了,篷布从两边掀开,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眼看要坠下去,晚霞比锦缎还要灿烂,刘贺定定地望着张怡舞,只盼多看她一会儿。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兴衰荣辱,只觉得全是一场空。
在山道上又攀登了半小时,一行人终于到达剥牛坑洞口,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双门”结构——水平方向有一个洞口可以直接进入洞道,在距此不远处,由于洞道顶部坍塌,又形成一个向上的开口。从洞中向外看,犹如“天生桥”一般。
叔孙泰指挥众人将粗绳索系在剥牛坑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系在捆扎刘贺的绳子上,马荣富和“罗老弟”将刘贺抬到坑边,刘贺面孔朝上,无法看到坑中景象,只感到凉飕飕的怪风从坑底升腾而上,马、罗两人几乎站不住,他们将刘贺搭在坑沿,一寸一寸地放绳索下去。
刘贺此时才见到剥牛坑坑口,仿佛被抽干了水的大湖,怪石嶙峋,只有石头缝里间或有留有泥土,杂草东一丛西一处。随着刘贺缓慢降下,绳索在粗砺的岩石上摩擦,叫人担心会突然磨断。
刘贺眼睁睁看着坑沿越来越远。坑口又降下一人,刘贺竭力仰头,想看清是不是张怡舞,可坑口洒下的阳光如巨袋收拢袋口般,一圈圈缩小,降下的那人究竟是谁看不真切。阳光最终被隔绝在岩壁之外,刘贺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沉入黑暗之中。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周遭的黑暗,眼见剥牛坑内部形成一座地下大厅,他的身体不时撞在岩壁上,但他顾不上擦伤,生怕在下降途中惊醒车夫口中的怪物。
刘贺缓缓下降,最终落在一座小丘上,“马大哥”说二十年前降到坑底时,落到碎石和泥土形成的小丘上。刘贺记得他说过,耕牛原先落在小丘东南方,后来被拖写西北方。他从小丘上翻检出一块锋利的碎石,飞快地割手腕上的绳索,割到一半,另一个人影也落到小丘上,发出一声,刘贺听出是张怡舞的声音,不顾手掌抵出几条伤口,将绳索连割带扯地弄断,赶紧摘去张怡舞口中的麻核,割她身上的绳子。
张怡舞正要说话,一只手掩住她双唇,她听到刘贺压着嗓子说:“别出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一丝莫可名状的气味顺风而来,小丘上的碎石被踩得簌簌作响,它们摸近了,在坑底的堆积物上攀爬,先是北侧一个方向,而后是东西南三个方向。这时就听小丘顶上传来笑声。
严格来说那不是笑声,像在嘬牙发出短促的啧啧声,但在被恐惧攫取的刘贺两人听来,似乎有人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此时杨恽等人也被绳索坠下来,龚遂和杜延明捡起碎石,背对背切割彼此的捆绳,只有杨恽无人理睬,苦于口中塞着麻核,急得“嘶嘶”直叫。
它们包抄过来,截断每一条退路,淡黄色的眼珠在黑暗中越来越密集,如同悬浮着无数萤火虫。它们口中桀桀发笑,应和着小丘顶上的首领。桀桀的笑声在坑底回荡,隐隐分高低声部,如同鬼泣。此时刘贺等人的武器尽数被李颜光搜去,横刀、长刀、匕首和软鞭一样不留,刘贺将张怡舞护在身后,情急之下从怀里一掏,发现从韩信墓中找到的羊皮卷和人骨笛子还在,八成是李颜光看不上这两样东西,顺手塞回他怀里。
刘贺捏捏羊皮卷夹层,“冰玉牍片”也没被搜去,将冰玉牍片往张怡舞手里一塞,权且当作匕首用,自己将人骨笛子一扬,气流激荡笛子的孔洞,发出哭泣般的怪声。
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黄眼珠听到这个声音,竟然齐齐停住脚步。
刘贺一怔:“这人骨笛子能驱驰韩信墓中的巨蛇,没想到还能阻住剥牛坑中的魑魅魍魉?”
他将笛子横在唇边,手指在孔窍上按动,像在韩信墓中一般吹奏起来,说不出的幽咽,张怡舞等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时只见小丘顶上的“首领”纵跃十数下,跳到近前,圆睁黄莹莹的眼睛,忽然口出人言:“快别吹了,这笛子不是这么吹的。”
笛声戛然而止,刘贺戒备地横过笛子:“你是什么人?”
“哦,你们在黑暗中无法视物,差点忘了。”那人对身后吩咐几句,不像汉语也不像匈奴语,语调诡异、并非人言,包围圈顿时散去大半,余下的人掏出火折子点起火把,坑底顿时明亮起来。
刘贺看清楚首领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身形与人无异,细小的鳞片从额头延伸到脖颈,双眼发黄,脸上浮现一层青气。他发色褐黄、束成长辫,腰间系着短刀,身体隐匿在兽皮衣服之下,但刘贺猜测他衣下也有鳞片,周围的“人”也是这副样子。
那人上下打量刘贺,又看看张怡舞等人,问道:“你们怎么会有‘星陨骨笛’?”
“这事说来话长,你们是什么人?”
“既然你带骨笛来了,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哦,你们是被捆成粽子放下来的,李颜光说近期会送一批活人下来,你们怎么会被他捉住?”
两人各说各话,张怡舞越听越乱,走上一步说:“咱们能不能先别在这里说?太冷了。”
“也是,跟我来吧。”那人见杨恽还没割开绳索,跃过去双手一撕,绳子一圈圈从杨恽身上滑落,刘贺赞叹:“好大的力气,阁下叫什么名字?”
“刚才全靠手爪锋利。名字么,叫我桑桓平就行。”桑桓平扬扬手,五指尖端如黑曜石般锋利。他一招手,手下分成两列将五人包在正中,挟持他们向黑暗中走去。
借着为数不多的火把,刘贺看到这十来人都像首领一样身覆鳞片,兽皮衣裤倒是裁剪合体,不像是未开化的蛮族。
这些人没有走“马大哥”回忆中石台上的洞口,而是裹挟着他们向另一处洞口钻去。这些人熟悉洞穴生活,一行人像鼹鼠般在碎石上行进,时不时攀上爬下,脚踝费力且容易崴脚,此外还需随时小心洞顶落石砸伤自己。而在某些狭窄的地方,他们只能低头俯身或是四肢着地,才能勉强通过。
光线是如此匮乏,视野受到极大限制,除了火把照亮脚前四五米的范围,对于四周一无所知。刘贺所能做的只是机械地移动手脚,努力跟上前进的队伍。同时,他不得不调动起每一缕神经去感知黑暗,藉此降低对未知的恐惧。张怡舞就在身后,刘贺不想成为她的绊脚石,尽可能地走快,她似乎觉察到了,轻轻拍一下刘贺的后背。
停下休息的间隙,张怡舞挨近刘贺,悄悄问:“殿下,你看出他们是谁了?”
“嗯,你也猜到了?”
张怡舞点点头:“他们是‘巴蚺’,与在小山后面杀死刘震骑兵的怪物一样,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巴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