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治平看了刘贺一眼,并未立刻回答。刘贺心中如同窗外的闪电,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柴治平背后还有人,他要向那人请示,方才能放长老回去。”
他出去之时,长老暗中感谢刘贺剖明时势,刘贺拜托长老保护龚遂与杜延明、不至于殒身于洪水,长老严肃地答应下来。
柴治平转出去大约一刻钟,回来说道:“长老立刻回剥牛坑主持大局,海昏侯留下有要事商量。”
刘贺心中飞快地想:柴治平背后的人,就连霍光也不想将矛盾表面化,只是派张安世搞突然袭击,让那人吃个大亏。如果说之前是你一步、我一步地弈棋,现在霍光是将棋盘掀翻。不过那人也许会操起棋盘、劈头盖脸地砸在霍光头上……
刘贺正在思考这场神仙打架中自己的位置,忽听柴治平道:“海昏侯还有什么见教,请一并说知。洛阳城民丰物阜,若是海昏侯有意在洛阳留一处宅子、时时过来盘桓,也是一桩美事。”
刘贺心念一动:这是要送我一处宅子,好教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我尚不知你背后究竟是何人……是了,八成霍光也不知劣币背后究竟是何人,所以张安世出此狠招,逼迫幕后主使现身。
刘贺打定主意,现在柴治平心急如焚,越是此时,他越要吊足胃口,让背后那人现身。于是道:“且容我想想。”随后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张怡舞微微一笑,也如刘贺一样半明半寐。
柴治平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反而坐回到席上,对门外的叔孙泰说:“上好茶,再叫韩延寿进来。”
四名婢女捧入诸般茶具,红铜壶在炭炉上煮得水开,婢女磨好茶粉倾入茶壶内,持长柄勺添水。汉朝谚语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然而窗外淫雨霏霏,始终没有停歇,屋内点起兽炭铜炉,但潮湿阴冷的水汽还是在空气中氤氲。
室内四人谁也没说话,静静地看婢女泡茶。无移时茶香悠悠而来,婢女迤逦给四人上茶刘贺举杯欲饮,忽然门口光线一暗,出现一个庞大的身影,朗声道:“柴先生,我来了!”
那人腰宽膀阔,一把雨伞遮不住全身,衣服上笼着一层水汽。刘贺看他脸面色焦黄、双睛深灰色,一部络腮胡须甚是威武,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他头上戴着皮冠,冠顶扁而宽,皮冠中央缀着一个小小的黄金虎头。刘贺打量那人身上,裘皮环颈绕肩,一对金护腕黄光灿然,弯刀刀鞘上镶着金箔打的奔狼图案,但内里依然是中原汉服打扮。刘贺心想,这大汉就是韩延寿了。
韩延寿端起一杯茶,“啯”地一口吞了:“好茶!柴先生,供给朔方城的若是有这一半好喝,我们的利润还能再涨三成!”
李颜光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想说这莽汉糟蹋好茶。
柴治平叩叩案几“战略必须要做出调整,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占据朔方城方圆三百里的市场!”
韩延寿敲着茶杯说道:“这一片市场可不是好啃的骨头,东边有很多袭击商道的部族,他们虽然零星分布,但是个个都是打仗的好手,弓马娴熟、彪悍善战,而且他们游荡在大草原上,行踪诡秘。我们派的护卫队人少了,会被人包了饺子;若是派的人多了,后勤补给跟不上,被人把粮道一断,这么多人马消耗多少粮草?一天跟不上供应,顿时不战自溃!”
柴治平冷冷的说道:“有时候,不是只有利用军队才能达到征服的目的。李颜光,你说是不是?”
李颜光站起来,抱拳道:“正是!”
韩延寿看到李颜光站在柴治平一边,顿时收起无礼:“洗耳恭听!”
柴治平摆摆手,李颜光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羊皮纸地图,在主位上展开。刘贺看到大张的羊皮卷,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摸裹着冰玉牍片的小羊皮卷。
柴治平在地图上指点着说:“东边的十来个游牧部落属于一个松散的联盟,这个联盟的名字叫做——鲜卑——他们现在没有统一的首领,每个部落都有各自的酋长,联盟内部的酋长每年举行一次会议。由于各部落之间分歧严重,只有少数时候才会有临时的决议,多数时候是在不停的争吵,甚至爆发战争。”
韩延寿问道:“您的意思是?”
“不是只有利用军队才能达到征服的目的!”柴治平支起双手,十指交叉,说道:“我们还有三把利剑——贸易、外交和舆论,有了这三把利剑,何愁不能扫平这些小部落?”
柴治平继续说道:“第一柄利剑是贸易——我们现在已经垄断了边境的盐铁、茶叶贸易,鲜卑诸部落想要换取生活必需品——盐巴、茶叶,还有铁工具、铁兵器,就要唯我们马首是瞻。
“这一次,我们制定规则——只收奴隶。只有用奴隶,才能换取盐、铁、茶叶。那些部落不得不相互掠夺人口,相互攻伐,世仇连连,永无宁日。”
“而后,我们再用外交和舆论两把利剑,激化鲜卑各部落的纠纷、矛盾,使得部落矛盾加速升级。很快,各部落的酋长为了获得本部落勇士的支持,不得不通过掠夺奴隶换取盐、铁、茶叶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以掠取奴隶为目的的战火,会把整个草原燃烧殆尽。”
“他们会陷入浑然不觉的内耗之中,而我们可以像金雕一样矗立在高高的山顶上,等待虎豹豺狼自相残杀之后,再去享受鲜血和鲜肉的盛宴!”
柴治平拿起桌上的茶杯,话锋一转:“不过,这三把利剑需要掩藏在华丽的裘皮大衣之下——先给他们送上免费的美酒和茶叶,当他们嗜酒如命、饮茶成癖后,再大幅度提高价格,然后约定只能用奴隶支付,有了这件大衣遮掩,鲜卑人就不会看出我们的企图。让他们饮鸩止渴吧,哈哈!”
李颜光躬身道:“主人所虑深远,颜光佩服的五体投地。”
柴治平点点头:“李先生,韩把头,照此去办吧,以三个月为限,看看能进展到什么程度。”
李颜光与韩延寿离开书房,刘贺心说:这有一半是做给我看的,让我对柴家的实力见识一二。至于打乱鲜卑部族的计划,中原的农耕族群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主,对于贸易的
依赖很少。但是贸易在游牧民族的经济中占有极大的重要地位,他们生产方式单一,贸易发挥着支配作用,贸易物品的变换往往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于是被柴家牵着鼻子走。
刘贺知道不表态不行了,拱手一礼:“家主手段高明,手下剽悍能干,佩服,佩服。”
柴治平谦虚地笑笑:“怎能比得上海昏侯置身事外,却洞若观火。在下一向愚顽,能否将张安世此行的深意告知一二?”
刘贺端起茶杯轻轻喝一口,觉得身上回暖,笑道:“张安世此行必带精锐士兵,他们待巴蚺从剥牛坑逃出之后,半路截杀,自然不用深入坑底、在黑暗中与巴蚺交手了。”
这一层柴治平也想到了,方才他与幕后之人商议时,对方一再告诫他现在绝不是摊牌之时,避免与长安朝堂为敌。柴治平苦于无法直接救援巴蚺,实不忍眼睁睁看着祖辈辛苦开辟的矿洞和铸币重镇化为泡影,此时他知道已不是钱财、房产能打动刘贺的,刘贺缄默不语,明显是要见见幕后之人,可幕后之人一再叮嘱切不可向刘贺泄露他的信息。
柴治平决定赌一次,利用刘贺的恻隐之心,于是慨然道:“海昏侯大人,咱们饮茶说话间,剥牛坑里已是洪水滔天,巴蚺是举族而灭,还是死里逃生,全在张安世一念之间。上天有好生之德,巴蚺也是人,你忍心看着他们好不容易从洪水中逃出生天,却被张安世屠戮殆尽吗?”
窗外雷声隆隆,条条倾泻的雨线,形成一片片白蒙蒙的雨幕,雨水丝丝缕缕如小溪般,顺着屋檐黛瓦流下。刘贺从下雨起,就担心被扣为人质的龚遂和杜延明,长老虽已在赶回剥牛坑的路上,但远水难救近火,巴蚺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照看两个人质?他顾不上揪出柴治平背后之人,咬牙道:“好,我想想如何转移张安世的注意力,好叫他来不及打开堰塞湖。但你得保证龚遂和杜延明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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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文中出现的茶叶,现存最早较为可靠的茶学资料,是西汉王褒撰写的《僮约》,此文撰于汉宣帝三年(公元前五十九年)正月十五日,在《僮约》中有这样的记载:“脍鱼炮鳖,烹茶尽具”;“牵犬贩鹅,武阳买茶”。这是我国,也是全世界最早的关于饮茶、买茶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