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舞听他说翁婿团圆,不禁羞涩地向父亲望了一眼,看父亲并无深责之意,这才放心。刘贺此来正是要拖住张安世,让他无暇向剥牛坑泄洪,通过筵席绊住他正合己意,于是跟着他一起步入内堂。
一行人前有健仆挑着铜灯盏引路,后有甲士护卫,在洛阳太守眼里威风十足,可刘贺与张怡舞只顾念亲情、不对张安世假以辞色,未免美中不足。
临到内堂前,张安世忽然停住脚步,其他人也只好站住,张安世对洛阳太守说:“郡守还有要事办理,鄙人不便叨扰,郡守请自便。”
洛阳太守见自己没资格入席,张仲明这个布衣客卿反而与车骑将军平起平坐,心里怨怒,可面上不好发作,笑道:“大人若是不说,下官几乎忘了,这就去处理。”
打发走了局外人,四人进入内堂分宾主落座,张安世的亲兵在外警戒,两扇拉门一合,外面的雨声顿时小了一半。刘贺不知张安世只是找个借口打发走洛阳太守,以为“还有要事办理”指的是打开堰塞湖泄洪,直想出言相询,又不知如何开口。虽然入席踞坐,心绪不宁地碰到前面的案几。
张怡舞感受到他的焦虑,探手过去捏捏他的手掌,刘贺感受到手掌上传来的滑腻,报以一笑,暂时稳住心神。
张安世只以为是年轻人的卿卿我我,吩咐先上两杯黄姜煮酒给二人驱寒。洛阳府衙与李颜光宴席又是不同,屋子中间放置一个大肚小口的椭圆形铜锅,四支铜足支撑着,锅底离地面约有二尺,锅底延伸出一个厚厚的铜盘,铜盘上厚堆木炭、炙热不绝,铜锅里的焖羊羔肉冒着热气。
厨子从铜锅里捞出羊排切成小块,送到四人盘中。另有四名仆人在每人面前放一个迷你型暖锅,由暗格里木炭加热,汤水始终不会冷下去。仆人又端上羊肉、豆腐、菠菜、胡萝卜、胡瓜等菜品,可以自行挑选炖在小暖锅里。刘贺心里一乐:这不就是火锅吗?没想到西汉中期便有火锅了。
张安世请三人不用客气,浑不似两个月前上奏章弹劾刘贺的时候,反而像是挖掘到无数金饼和麟趾金一般。张安世本计划派一队人马打开堰塞湖上的缺口、水灌剥牛坑,再亲自带兵前去进剿,此时见到刘贺,暗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替霍光找回亲儿、祛除他一大块心病,非但令他骨肉团聚,而且如此重要的把柄落在我手上,从此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安世面上波澜不惊,却是压抑住内心狂喜,暗忖:堰塞湖泄洪一事可以再等等,不妨雨后去,反正巴蚺的矿藏、铸币工场无法转移。
他只把刘贺当作奇货可居,一心想稳住刘贺。而刘贺心里犯起嘀咕:先前若没有霍光的授意,刘永和刘震不敢来追杀我。可为什么霍光突然收回追杀令,还派杨敞和陈汤接应我?陈汤官职小也就罢了,杨敞为什么支支吾吾地似有隐情?张安世见到我时一副意外之喜的表情,有何喜可言?
他又焦躁地想:“如何询问到堰塞湖泄洪,又不会引起张安世怀疑?”
想到这里刘贺如坐针毡,转头去看张怡舞。
张怡舞在想:张安世的楼船绝不是想坐就坐的,他为什么带着父亲?哦,是了——父亲久居海边,为盐田、渔船观测雨晴,又在山东疏浚河道、修筑堤坝,阴阳术数之学比我精湛多了。
张怡舞猜到老父也曾去长安找她,心说:“张安世看中他在天象水文方面的造诣,从龙门渡口一直到洛阳沿途导引支流、造堰塞湖,少不了父亲的手笔。”
一想到累得老父从山东滨海之地,千里迢迢前往长安,又辗转来到洛阳,张怡舞心中极是不安,一双妙目注视着父亲。
张仲明却在想:刘贺与霍光扯不断、理还乱,不知哪天大祸临头,不能把阿舞的终身托付给他,等到了长安,须得慢慢让阿舞与他疏远……
初见时惊喜的热潮退去,四人各怀心事,一时间说话的少,夹菜的多。
仆人又端上一道加了芫荽和胡椒的炖鲤鱼羹,张安世借鲤鱼之吉祥,举杯祝酒,看三人喝了,对刘贺笑道:“霍大人在长安翘首以盼,此间事一了,雨过天晴,便回长安。”
刘贺与张怡舞一惊,面面相觑:好不容易逃脱霍光的虎狼之穴,为何又要回长安?
张安世要带刘贺回长安之事,早有洛阳府衙内的细作报到柴家,柴治平急忙说与一直等在书房的某人,那人一身猎装、带着猎犬,就算在柴家登堂穿户,在仆人看来,似乎是外出打猎的亲眷遇到暴雨、躲入柴家避雨。
他听了柴治平的话,沉吟道:“看来霍光对刘贺是他亲儿一事深信不疑,幸而无人敢对刘贺说知,除非是霍光亲自开口。刘贺必会面见霍光,我们务必要见缝插针,将手中的‘那张牌’给刘贺亮一亮,逼他对霍光下手。”
柴治平问:“我已派人去接龚遂和杜延明,要将他们还给刘贺吗?”
那人道:“这两个人加起来不如‘那张牌’分量重,尽可放还,也算取信于刘贺。”
柴治平以手加额,恨声道:“只可惜剥牛坑经营百年的家业,就这样被张安世毁了,日后一定让他加倍偿还!”
那人宽慰道:“只要巴蚺族群仍在,恢复矿坑和冶炼工场只是时间问题,等我们大事成功,中原的矿场、盐田任你挑选。”
柴治平再拜而谢:“殿下,只要您振臂一呼,众人敢不用命?两百年前陈胜吴广假称公子扶苏、楚国项燕,就能聚集起数万人攻城略地,您祖上的威望,比他们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那人道:“我一个生长于掖庭的落难王孙,怎么就成了首义之人呢?古人说得好,只要是为了国家大计,怎么能因为个人的荣辱祸福而进退呢?”
身畔的猎狗听闻这话,立起身来似要倚在他膝上。
柴治平似乎不经意间提起:“遍观候选人,霍光的选择不多了。”
那人淡淡地道:“现在就说霍光支持谁上位,为时尚早,会给人一种钦定的感觉。我先前游侠三辅,也有从其他诸侯王视野中消失的考虑,没想到刘永、刘震之流对帝位更加虎视眈眈。幸亏我还有洛阳城落脚,狡兔三窟,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无论谁上位,都会成为朝野各方打击的对象,我在洛阳,反而可以进退有据。”
远在洛阳城七十里外的剥牛坑底,龚遂与杜延明踩在漠到脚踝的积水中,拼命摇晃铁栅栏,想从囚禁地出去,眼看积水涨至小腿,桑桓平突然出现在栅栏门前面,掏出钥匙开锁。
龚遂诧异道:“是你?”
杜延明并不信任巴蚺:“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桑桓平扯住两人,喊道:“别傻站在这儿,快跟我来!这里涌出的不是普通的水,还记得矿坑里的石灰水堆场吗?堆积的生石灰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炙热的石灰水,足以把人肉烫熟!这些沸水冲到高炉那边还会引发爆炸!”
话音未落,远处的洞窟里隐隐传来闷雷般的爆炸,整个洞壁震得摇晃,沙石簌簌下落。桑桓平脸色一变,对龚遂大声喊道:“不妙,只怕是阻隔地下水的堤坝出现裂缝,积攒的水都冲出来了!”
此时桑桓平和孟远略的手下疏散巴蚺族民,民众听见堤坝溃败的声音顿时七嘴八舌:“糟糕,这下就连游泳也逃不掉了!”
“快走,水势涨得太快!”
“不能等死,快走这边!”
桑桓平和孟远略极力收束民众,不至于发生踩踏,好容易稳定情绪,只见屈突通满身血痕转出,手腕、脚踝上还带着断掉的镣铐,看来是自己挣脱镣铐出来,桑桓平顾不上和他算账,而龚遂和杜延明暗暗准备好横刀,只怕这巨人暴起发难。
好在此时满洞满窟的族民只想逃命,不自觉地跟着桑桓平的步调走,龚遂、杜延明和孟远略如牧羊犬般,约束着拥挤逃命的“羊群”。
桑桓平一边带路奔逃,一边紧张地思索:有种直觉告诉我,生路就在平时的所见所闻中。
他从隐藏的记忆中搜寻信息,从剥牛坑口、隧道、矿坑、雪花洞窟一直想到疏流地下水的堤坝,心念一动:“跟我这边走!”
他带众人来到矿坑一处陡峭的绝壁前,绝壁下面如谷仓般堆积着若干杂物,上面用芦席罩住,芦席外延伸出无数条铁链顺着峭壁蔓延而上。龚遂仰头望去,峭壁在黑暗中向上延伸而去,尽头距离地面极远,远远望去一线天光从裂隙中透来。众人摸不着头脑:这要怎么爬上去?
“跟我撕开芦席!”桑桓平手爪一探,率先撕开堆积在旁边的芦席,腐朽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随后是浓重的铁锈气息。芦席下面乌沉沉地全是一丈多宽的金属制巨碗,足有十几个,每个碗沿上延伸出五六条小孩手臂粗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