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动作富有弹性,身形魁梧却走路几乎不闻脚步声,显然是位练家子。负责护卫的四人腰悬长剑、戴着白色木质面具,刘贺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问道:“娘亲呢?看不到她,我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铜面客淡淡地说:“海昏侯何其着急,林王妃在小弟这里未损分毫,”
刘贺哂笑道:“小弟?你应该叫我‘堂叔’吧?”
铜面客一怔:“海昏侯,你可真爱开玩笑。”
刘贺冷笑道:“那你敢不敢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铜面客迟疑了一下,左手伸向脑后解开带子,右手五指扣住面具,缓缓摘下,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眼角鱼尾纹深刻,面上颇有风霜之色,因为天长日久地刮胡须,两颊已经发青。
刘贺大惊失色,他曾听说许广汉的女儿嫁给落难王孙,在马车上左思右想,想出一个人来,认定戴着的就是那人,以言激之,没想到面具之下是个中年人,与心中人选的年龄完全对不上。
他正犹疑不定,就听那中年人说:“海昏侯大人,我的年纪足够当你堂叔了吧?”
刘贺见此人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人,仔细回想一下,那人久居长安的掖庭宫中,活动范围在三辅(今陕西、山西、甘肃区域)一带,很难出现在洛阳城。他深吸一口气,坚持说:“娘亲在哪里?见不到她,我不会和你多说一个字!”
中年人走到门口,在木门上一短一长一短地叩着,不久门向两侧一开,另有两名戴着木质面具的护卫进来,中间挟持一人。刘贺定睛一看,不是日思夜想的母亲还能是谁?他趋前两步扶住林王妃:“娘,孩儿救护不及时,让娘受苦了。”
林王妃望着儿子清瘦的脸庞,眼眶顿时红了,颤抖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碍着诸多外人,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刘贺面上泫然欲泣,心里却在紧张地思索着如何隐身干掉这中年人和六名护卫,无论如何攻击,终究无法在保证母亲安然无恙的前提下杀死六人,尤其是这中年人,武功深不可测。
他正踌躇着,只听中年人平静地说:“海昏侯,您还是别想‘隐身’的事了。林王妃您已经看到,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两名护卫会意,将林王妃往外带,刘贺不想让母亲离开,飞步欲截下二人。可架不住又有两名护卫横加干涉,硬要阻在他和母亲之间。林王妃只说了句“贺儿,万事小心……”,就被带到屋外,刘贺又气又急要冲出去,被两名护卫硬生生拉住,他气得破口大骂,中年人冷冷地说:“海昏侯何必急在一时?您做到一事,我们自然将林王妃完璧归赵。”
刘贺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两扇门之外,额角边青筋暴起,胸口不住起伏:“我一个没钱没势的废帝,能做什么?”
“去长安,去朝堂之上,弹劾霍光。到了长安,自然有人与你联络。”
“现在我踏入长安一步,轻者身陷囹圄,重者性命不保,这不是给霍光杀我的理由吗?”
中年人暧昧地说:“不,霍光不会杀死你,他得知你平安无事,高兴还来不及呢。朝廷的三号人物张安世亲自来接你去长安,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刘贺迷惘地说:“霍光态度完全逆转,究竟为什么?先前若没有他的默许,庐陵王和江都王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追杀我,可三天之后,霍光派人救我于危难之中,诱杀庐陵王和江都王,如果仅仅把我当诱饵,灭掉刘永和刘震之后,也该遣送我去海昏县就藩。何苦再把我带回长安呢?”
“无论什么原因,现在霍光对你而言已经不是威胁了,不是吗?”中年人说,“他亲手将您推下王位,为了向天下昭示他的宽宏大量,还是会在朝堂上接见您,到时您可以在文武百官面前向他发出弹劾——您不必担心,会有重臣附议,在朝堂上掀起弹劾霍光的惊涛骇浪!”
“哼哼,你说的容易,到时我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您何不通过‘隐身’逃出生天?朝堂之上越是混乱,您越方便逃之夭夭。”中年人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继续道:“您放心,您是作为一道药引子,而那一剂猛药另有其人,我们只是要扳倒霍光,还大政于刘氏。无论成功与否,只要您在朝堂上作杖马之鸣,我们都会让您和母亲团聚。”
刘贺记得朝廷二号人物是田延年,猜测这些人是田延年一派,田延年曾说汉武帝把汉家天下寄托给霍光,如果继续维持刘贺的帝位,那汉家天下就会断送,甚至手握剑柄,疾言厉色地说:“现在群情鼎沸、社稷将倾,你霍光将来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汉武帝呢!”
田延年声称如有人敢反对废除刘贺、他就将其就地斩杀,因为替霍光“干脏活”有功,被封为阳成侯。甚至在刘贺在位之时,田延年拿着兵器在宫中冲撞皇帝的车队。这是一个微小的磨擦事件,刘贺当时息事宁人,并没有扩大激化。后来侍御史严次卿知道了此事,就上书弹劾田延年,说他“持兵干属车”。田延年死不认账,上书辩解,说自己没有冲撞“属车”,严次卿是诬告。
这件事由御史中丞负责调查,不但没有追究田延年,反而指责严次卿:“看见大司农田延年冲撞车队,为什么不传令宫门,阻止他出入?”这还不肯罢休,又找了严次卿另一项罪过,要把他置于死地,严次卿只好逃亡。
田延年专横跋扈,现在他又要挑战霍光势力了,刘贺对他的恶感不亚于霍光。对于大官僚之间的倾轧,刘贺抱定了作壁上观的态度,有几分乐意掀起霍光与田延年自相残杀,说不定还能把张安世和杨敞卷进去,让这些投机分子不得善终。
刘贺又想起一事——他的小堂侄、汉昭帝刘弗陵年纪轻轻就忽然去世了,皇室事先并没有预备好修造陵墓的物资。茂陵的富商焦氏、贾氏曾经花费了几千万钱,多方收购木炭、芦苇等修造坟墓的物资,囤积居奇想卖个高价。
霍光不肯花钱从商人手里购买,反而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让主管财政的田延年宣扬说商人蓄积建陵物资是非法的,应该将焦氏、贾氏手里的存货全部没收。富商们赔了个血本无归,恶人由大司农田延年来做,而霍光风风光光地替汉昭帝修建陵墓、还省下国库一大笔钱,既赚了里子、又赚了面子,田延年对此腹诽已久。
想到这里,刘贺盯着中年人说:“这件事我会相机而动,可我怎么知道,你们能否履行诺言呢?”
“此等大事,怎能不取信于海昏侯?”中年人探出左手小指摆在案几上,掣出匕首,对着小指砍去。
半截小指应声而落,顿时血如泉涌,中年人脸色惨白,立誓道:“我若不能保护林王妃的安全,誓同此指!”
一名护卫急忙过来给中年人止血、包扎,刘贺看他的目光中带了三分敬佩,说道:“好,我答应你们去长安弹劾霍光,敢问壮士大名?”
“在下甘延寿。”
刘贺动动嘴唇,还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出来。甘延寿猜到他想问田延年一派拥立哪位刘氏子孙当皇帝,此事过于敏感,他只是说:“海昏侯离开洛阳府衙已久,不知张安世回去没有。许广汉,速速备车,送海昏侯回去。”
许广汉躬身唱“诺”,待送走刘贺之后,甘延寿走到方才为他包扎伤口的护卫身前,一揖到地:“主人,您方才都看到了。”
那名“护卫”摘下木质面具,双眉斜飞入鬓、鼻梁英挺,黑眸子点漆般的透亮,分明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双手扶住甘延寿的双臂,手指紧紧扣入衣袖,哽咽着说:“甘兄,你为了复兴大业自断一指,大恩不言谢,小弟永远铭记在心。”
甘延寿暗哑着声音道:“刘贺险些猜出主人的真实身份,这人极难取信,小小伤口不算什么。主人身负朝野复兴刘氏众人的期望,万万不可被外人看出端倪。”
年轻人拉着甘延寿的手,作势要跪在案几边上:“今日就在此,我与甘兄结为异姓兄弟。”
“不可,不可,甘某怎敢高攀?”
“有何不可?我与甘兄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情,从此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甘延寿拗不过年轻人,与他结拜了,一时间“黄天后土、永不相负”的誓词回响在斗士之中,其他护卫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出生入死、获得主人的青睐。
此时许广汉送走刘贺回来,看到这一幕,欣慰地点了点头。甘延寿对他行礼道:“方才冒充主人,僭越了。”
许广汉一边还礼一边笑道:“将军不必客气,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